关山

【短怪谈】被诅咒的书

“这本书不能看,它被诅咒了。”

关晓琳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话人的方向。

那个人留着一头棕色卷发,戴着眼镜,高挺的鼻梁上长着几个雀斑。

哦,是那个住在301号室的人啊。关晓琳想着。她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只能想起,她的微信昵称是“Caesar”。

关晓琳在梧桐学院的图书馆中,正要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听到这句话,她的手指不由得停了下来。

“如果看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会死的。”

关晓琳将脸转了回来,默默地注视着那本书的书脊。一片漆黑的书脊上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写书名,也没有写作者。

她并不是特意在找这本书的,只是在书架里众多的书籍中,莫名地被它纯黑色的书脊所吸引。

她将食指放在书的顶端,向后一勾,将书拿了出来。书的封面和书脊一样,也是一片漆黑,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唯有借书的编号贴纸贴在封面上,显得尤为扎眼。

侧过头去,“Caesar”已经不见踪影了。


“喂,你在看什么?”

沐秋大步走近坐在靠窗最后一排的关晓琳,从她的手上抽走了那本黑色封皮的书。

“还愣着干嘛,快去给我买瓶饮料。”

“钱...”

“嗯?”

“没什么。”

关晓琳站了起来,微风从打开的窗户中飘进,吹得她的头发微微晃动。她走出教室,向这一层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最近,关晓琳在班上总是被沐秋欺负。有时是在她的课桌上乱涂乱画,有时就像这样让她给自己买东西。

关晓琳走到售货机前,买了一瓶青柠味的脉动。如果买错品牌或者口味的话,就会被沐秋从头上打下来,很痛。

她回到教室里,沐秋正无聊地翻动着那本书。

“喂,这都写的什么啊,一个字也看不懂啊!”

沐秋接过饮料,一把将书扔了过来。书砸在关晓琳的鼻梁上,一阵痛楚让她不由流下了眼泪。

“没什么。”

她默默地攥紧了手里两个刚刚被自己捏扁的纸团。


沐秋死了。

出交通事故死的。

据说是走在路上,被突然失控的大卡车撞了。整个身体都被碾成了肉酱,唯独头部完好无损。

不知为何,两行血泪从尸体的眼中不断流下。

关晓琳坐在图书馆,呆呆地看着窗外飞过的鸟儿。温和的阳光透过云朵模糊地照射下来,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形成一圈光晕,把那本黑书照得闪闪发亮。

“你给他看那本书了?”

关晓琳转过头去,只见“Caesar”正靠在窗边,凝视着自己。

她没有回答,又转了回来,一只手撑着下巴,茫然地望着窗外。

再转过来的时候,“Caesar”已经不见踪影。


“好的,接下来让我们打开投影仪...”

台上的老师正在说着,一个纸团砸在了关晓琳的头上。

她抬起头来,却看不出纸团是从哪里扔过来的。

她扶了一下椅子,想要将纸团捡起来。

“咚!”

椅子顿时散落开来,变成了一堆零件。她一屁股摔到了地上,不知谁在椅子下方的地上涂了胶水,她就这样黏在了地上,半天都坐不起来。

“哈哈哈哈...”“大肥猪...”

四周传来一阵哄笑声。其实关晓琳一点也不胖,只是有人在椅子上做了手脚而已。

“关晓琳!你在干什么!”

台上的老师愤怒地叫着,

“快点从后面重新拿一把椅子坐好,不要影响课堂秩序!”

最近,班上针对关晓琳的霸凌越来越严重了。可能是因为之前欺负她的沐秋死了吧,很多人都觉得她很晦气,由几个调皮的学生带头,逐渐全班都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

关晓琳默默地撕扯着自己的裙子,站了起来。裙子很多地方被胶水黏住,已经破了。她捡起椅子的碎片,丢到角落里,走到教室后面重新拿了一把椅子,坐回自己的位置。

“好了,让我来点评一下同学们的画...奇怪,这是什么?”

投影仪会将投射区域的东西放映在大屏幕上。然而,只见投影仪上出现的并不是画,而是一串稀奇古怪的文字。

老师拿起那本奇怪的书,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从封面到书脊都是一片漆黑。

关晓琳紧闭着双眼。


关晓琳所在的班级在春游的过程中,大巴车在山路上发生了侧翻,从老师到学生全部死亡,无人生还,只有请假没有去春游的她逃过一劫。据说,还残留着面部的尸体,不知为何都留着血泪。

她坐在图书馆里,默默地盯着那本黑书。

周围一片寂静。假日里,图书馆人烟稀少,只有她从一大早开始就坐在角落里,对着那本黑书发呆。

她在想,这本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呢?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翻开书来看一看。

她的指尖逐渐向书本靠拢。就在她要翻开书了的那一刻——

“你给他们看这本书了?”

关晓琳转过脸去。是“Caesar”。

她又转了回来,看着桌上静静放着的那本书,

“你有没有觉得,活着很无聊呢?”

“这本书被诅咒了,看了会死的。”

脚步声逐渐远去,再转过脸的时候,“Caesar”已经不见踪影。


全校大会上,校长正在对关晓琳班级的事故发表哀悼致辞。

“下面,请xx班唯一的幸存者,关晓琳同学发言。她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出席,不过她会以直播的方式致辞,大家请看大屏幕。”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本书的其中一页。不知为何,全校的同学都默默地盯着那一页,仿佛被它的内容所吸引一般。

没有人吵闹,没有人疑惑,全场鸦雀无声。


关晓琳飞奔在大街上。她把那本黑书摊开,粘在了自己衣服的背后。这样的话,自己就看不到它的内容了,但任何一个被自己这副怪异景象所吸引的路人都会看到书里写了什么。她唱着、跳着,嘴里哼着欢快的旋律,穿梭在城镇的大街小巷中。

前面有记者正在进行新闻直播。她飞奔过去,在摄像头前转了个圈,白色的裙摆飞扬着,背后的书页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记者惊讶地注视着翻动的书页,正如电视机前的万千观众一样。


以梧桐学院为中心,M市发生了8.7级的大地震,死伤十余万人。不知为何,死者的眼中都留着红黑色的血泪。

关晓琳坐在图书馆的废墟上。阳光透过飞扬的灰尘照射下来,周围的断壁残垣似乎都在闪闪发亮。书籍的残尸四处散落着,书页在空中飞舞。关晓琳蜷缩着双膝,将那本书紧紧地抱在怀中。

“你给他们,都看了那本书了吗?”

转过脸去,“Caesar”正站在废墟里。脚下的砖块不断掉落,她却视而不见,只是凝视着关晓琳。

“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这本书呢?”

“Caesar”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她的眼镜顺着鼻梁滑落下来,她急忙推了推眼镜,说道:

“大概没办法吧。”

“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关晓琳微笑着,翻开了那本书。她从第一页开始,仔细阅读着,仿佛要把书中的内容全部吸收进自己的脑子里一般。阳光洒落在她的膝上,照得她身体和心里都暖洋洋的,正如同书里的内容一样。

“Caesar”默默地凝视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关晓琳终于看完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就在她长出了一口气,正要合上书的时候——

“这本书不能看,它被诅咒了。”

转过脸去,“Caesar”已经不见踪影了。

太阳已经下山,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一轮明亮的新月悬挂在夜空之上。

关晓琳微笑着,眯起眼看着夜空。

两行红色的泪水,正从她的眼角流下。

【短怪谈】凶案

关晓琳居住的房间窗外,正对着一座凉亭。

凉亭位于宿舍和居民楼之间,白天会有很多老人聚集在那里打麻将。虽然会有点吵,不过也带来了温暖的生活气息,因此关晓琳并不觉得讨厌。

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关晓琳坐在电脑前,正在完成作业的时候,窗外传来的嘈杂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比平时大了很多的吵闹的声音...是有什么人在吵架吗?

她走到窗前,悄悄窥视着窗外。

在绿荫环绕下,一座小小的六角形凉亭被几级台阶所环绕,正如往常一样立在那里。

凉亭里,照例聚集着一群老人。下午两点的阳光直射进室内,让关晓琳觉得有些晃眼。在阳光下,她看不清那些老人的长相和他们脸上的表情,只能数出他们的人数,大概有十个人左右。

老人们不知在吵些什么,众人纷纷大喊大叫着,而且用的是当地的方言,关晓琳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是,仔细看的话就可以看出,似乎是一个人在和其他人吵架。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被其他人团团围住,正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周围的人则七嘴八舌地反驳着他。一旁的石桌上,麻将牌正七零八落地散放着。

是因为打麻将作弊吗?还是金钱结算不清呢?

关晓琳若有所思地盯着老人们,发了一会呆。吵闹声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感觉,所以,她准备离开窗前,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她看到其中一个身穿红衣的老妇人,伸出手去,打了中间那位黑衣老人一下。

是不是看错了?她这么想着揉了揉眼睛。

然而,就像在嘲笑她似的,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伸手去打中间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本来还想还手,但是,随着打他的人增多,他只能用两手护住头部,蹲了下来。

周围的老人们,一开始还在用手掌去打他,逐渐地,有人开始用起了拳头,最终演变成对那位黑衣老人拳打脚踢起来。

当时嘈杂的声音是否停止了呢?关晓琳完全没有印象,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位红衣老妇人所吸引了。

在别的老人正在痛打那位黑衣老人的时候,她默默地走到一旁,拿起了放在石桌下的圆形石凳,走了过来。

其他老人看到她,纷纷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退到一边。

这时,黑衣老人不知是否是被打晕了过去,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红衣老妇人走到他的面前,松开了双手。

“咚!”

随着一声巨响,沉重的石凳砸在了黑衣老人的头上。

“啊!”

关晓琳不由得惊呼出声。

黑衣老人的鲜血逐渐蔓延,在地上形成了一滩红色的水洼,他就躺在那摊血迹中间一动不动了。

其他老人逐渐散去了,只留下一片寂静的凉亭,倒在一旁的石凳,以及那位黑衣老人的尸体。

关晓琳凝视着那具尸体,伫立在窗边良久。

她的脑中什么也没有想,似乎跟不上事件发生的节奏,又似乎感到太不真实。

许久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她离开窗边,走出了房间,一步步向楼下走去。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太奇怪了,让她想要亲自去确认而不是选择报警。

很快,她就来到了那座凉亭所在的地方。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石桌上停着一只乌鸦,发出了嘎嘎的叫声。她一走近,乌鸦就飞走了。

石桌下面,每个石凳都端正地放在那里。她试着搬起那个石凳,但重达上百斤的石凳纹丝不动。

可能是因为环卫工打扫过,周围的地面十分干净,连一片落叶也没有。

当然,哪里也看不到老人的血迹和尸体。

关晓琳抚摸着桌上冰凉的麻将牌。

无意间,她翻过其中一个。

上面一片通红。

【短怪谈】敲门

关晓琳住在宿舍楼的302号室。

宿舍楼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结构比较老旧,每两个房间之间都要经过一段楼梯。一进楼门口,正对面是一排没有门的地下室,用来存放杂物。上一小段楼梯后是102号室,经过102号室,转过转角,再上一段楼梯,则是201号室,以此类推。

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这天,没有课的关晓琳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躺在床上无聊地刷着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突然注意到,从楼下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

“咚...咚...”

一声又一声,铁门被敲响的声音一直有规律地在她的耳边回荡着。不过,从声音的大小来看,并不是自己房间的门被敲响,所以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继续专心地看着手机,那个声音自动地从她的脑中被滤除了。

不过,没有清净多久,当她再次意识到那个声音的时候...

“咚咚咚...咚咚咚...”

似乎是因为并没有人应门的缘故,敲门的声音粗暴了起来。如果说之前是用手指轻叩的话,现在就是用整个手掌去砸了。

伴随着急躁的脚步声,剧烈的噪音不断地回荡在她的耳畔,让她无法忽视。

和敲门声一起的,还有什么人在呼唤的声音。

“三零一...”

“三零一...”

和剧烈的敲门声形成对比的是,那声音毫无波澜,平板的声线没有任何感情,只是以巨大的音量宣泄着自己的存在感,似乎是在要求301室的住户出来应门。

“301室,我记得住着的应该是...”

关晓琳在微信中寻找那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忘记了301室的住户叫什么名字。

她半放弃地退出了界面,继续玩着手机,可是,持续不断的敲门声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除了敲门声以外,外面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大了,说不清楚是什么声音,只让人感觉闹哄哄的,非常嘈杂。

关晓琳感觉心烦意乱,她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房间门口,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向房间外看去。

楼梯上空无一人。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被敲响的是301室的房门,从这里并不能看到,需要拐过一段楼梯才行。

关晓琳缓缓地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

没有房门的遮蔽,外面的喧闹声更巨大了,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叫骂的声音。在那些声音中,那个呼唤的声音尤为显眼。

“三零一...”

“三零一...”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楼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终于到了那个拐角处。

她半蹲着身子,把头探出去了一点,让自己能看到301室门前。

什么也没有。

301室门前空荡荡的,就和自己房间的门前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喧闹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整个宿舍楼里鸦雀无声,关晓琳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剧烈的喘息声。

明明是夏天,她却觉得周围很冷。鸡皮疙瘩窜上了手臂,穿着短袖的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还是快点回去吧。她一边这么想,抱着胳膊回到了房间里。

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只是,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一边刷着手机,脑海里还默默地在意着刚才的事情。

这个时候,突然,她的微信接收到一条来自“Caesar”的消息。

“啊!”

她不禁惊呼出声,因为她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301室的住户。

为什么刚才一直想不起来呢?

她点开那条消息。

“你不在寝室吗?刚才一直有人在敲你房间的门。一边敲,还一边叫着,‘三零二’、‘三零二’的,总感觉有点恐怖呢。”


衔尾蛇

1.

“警告:西关正街南小巷里八佳巷出现A-1级欲望反应,请接到任务的调查员尽快赶往现场。”

“收到,0571号调查员,代号:天煜,即将赶往现场。”

“1682号调查员,代号:千花,即...即将赶往现场。”

天煜担忧地瞥了身边第一次接受正式调查任务的同伴一眼,她将过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股,正慌慌张张地穿戴任务用手套,在作战室强烈制冷装置的作用下,额头上仍不住冒出汗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菜鸟的模样。

天煜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在面前滑动,切换全息眼镜显示的界面,在面前出现的三维地图中,已将目标地高亮显示,并规划出最佳路线。

“别担心,跟上。”

“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走向了房间门口。站在门前,对着门口随意眨眨眼,虹膜测试通过后,纳米机器人构成的门便自动分解,外界的景色一览无遗。此处是某商业广场的三楼,门外就是开放式的走廊,能看到远方的鼓楼。虽已近深夜,五彩缤纷的聚光灯仍在鼓楼附近的天空中投射出一片片阴影,将夜色下的西安照得宛如白昼。嘈杂的音乐隐约入耳,古城已然成为一座大型的露天迪斯科舞池,街道上的人们大声谈笑着,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肆意挥洒着金钱与汗水,将这座白日里静寂的城市映衬得光怪陆离。

这座城市已经病了。天煜在心里默默想着。白天,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宛如一颗颗默默无闻的螺丝钉,在调查机关分配的岗位上重复着机械的劳动,而到了夜晚,却化身一头头肆意释放欲望的野兽,尽情挥洒着白日中的不满与懈怠,而欲望爆炸带来的结果,就是死亡。于2112年正式接管城市管理的人工智能:调查机关在不断的自我进化中发现,通过监控整座城市的欲望浓度,能够以高度准确率判断犯罪的发生与罪行的种类,而其中A-1级欲望反应,代表的就是死亡。

死亡,宛如将一个人一生的欲望凝结至极点,不论本人的心情与思想,其基因内镌刻的求生欲望会产生稳定浓度。在这项发现诞生后,警察机关就再无用武之地,转而由调查机关直接控制的调查员在最快时间内赶往案发地进行犯罪搜查。天煜和千花专门接受A-1级调查指令,正是接受了专业训练的调查员中的一员。

千花走出作战室后,对门外侧再次眨眨眼,身后的纳米门复原,二人径直向前走去。面前的虚空中,双人座小型圆盘飞行器悄然出现,待千花跳上飞行器后,舱门自动关闭,按照系统规划的路线自动向目的地驶去。即便空中的飞行器再多,由于所有飞行器路线都在调查机关掌控之下,发生事故的概率也是万中无一。

一路无话。天煜将两边玻璃上显示的景色改为深海海底,以杜绝外界光线的侵蚀。人工智能生成的虚拟三维图像中,鱼儿们正在欢快地游来游去。千花不住地在面前滑动手指,似在复习学生时代学习的犯罪搜查要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闪烁着天真的光芒,未脱稚气的学生脸庞,如果换上旗袍的话就是纯正的宫廷美女,无论怎样都很难将她与犯罪搜查联系起来。虽然知道调教新人是自己的责任,但由于老同事殉职导致人事异动的天煜,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和新战友搞好关系。他只是闭目养神。干瘪的嘴唇在微冷的空气中开裂,他按捺心中调查那起事件的焦躁,努力按照机关的指示行动。

很快,飞行器就到达了目标地点。在霓虹灯照射不到的黑暗小巷中,那是一栋现在几近绝迹的居民楼,楼壁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一楼是一排门面,几乎都拉着卷帘门,破掉的“天府米线”招牌黯淡地耷拉着,唯独这家门面安装着虹膜锁,仿佛在昭示这里还有人使用。

“机关,申请解锁权限。”

天煜小声发出指令。

“无法解锁,系统已被骇入。”

无感情的冰冷女声划过耳畔,天煜心头不禁一惊。

“又是他们吗,塞壬......”


2.

隶属特别调查小组的第005号调查员,代号:米拉,最近非常烦恼。

不同于二人一组行动的绝大多数调查员,米拉一直独来独往。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调查的是失踪案。

不同于欲望波动激烈的谋杀,失踪案大多细水长流。在人们的周围,似乎总有些人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他们或化为一纸在大街小巷无人问津的寻人启事,随风飘荡在空中,随枯叶一起分解;或无声无息地悄然匿去,仿佛从未存在。失踪案在很大概率上并不伴随欲望波动,即便是绑架案,也宛如大海中的水花一般,当调查员赶到现场时,被害者往往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米拉把每一个沉眠的失踪者头像贴在作战室里,只有不通过全息影像,而是亲眼看着那些被害者的照片,才能让她的心灵涌出斗志。她用她独特的嗅觉,仔细地嗅闻失踪者曾经出没的每一个角落,观察与他们接触的每一个人,通过将自己化为失踪者本身,她可以做到很多机关无法做到的事。

此时,她正叼着笔,默默凝视着面前白板上最后的几个头像。最后一张照片中,画着一个眼窝深陷,满面胡茬的男人,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出,男人十分年轻。垂到耳侧的短发掠过她脸上的伤痕,带来丝丝麻痒,这伤疤是某个她花费千辛万苦找到的失踪者留给她的。毕竟,很多人可能并不想被找到。

然而,也有很多人正等待着被找到。

最近,西安的失踪案越来越多了。


3.

“前辈,什么是塞壬?”

天煜烦闷地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可爱后辈,作为新人调查员第一次接触到的就是这样的事件,祸福难料。但他还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

“塞壬,是和机关作对的犯罪组织。在调查机关实际控制城市之后,由于其高效的犯罪追踪能力和对全市几乎所有交通工具和虹膜锁的控制权,曾有一段时间犯罪率低到令人不敢想象的程度,因为任何人都知道,只要犯罪就一定付出代价。”

“现在不是了吗?”

天煜摇摇头。

“是,也不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与过去无异,然而,蠢蠢欲动的犯罪基因和对人工智能控制人类的不满,逐渐催生出了塞壬这个组织。从本世纪初诞生的塞壬组织,其前身是维基解密,一个诞生于21世纪的黑客组织,其会员遍布全球。这个组织一开始致力于揭露政府和企业的腐败行为,然而,当人工智能代替了管理者,那些行为早已成为了过去式,组织也逐渐变质,一群反对人工智能的极端人类主义者趁机接管了组织,最后沦为如今的犯罪组织——塞壬。

“虽然塞壬并没有能力骇入已经自我进化了几百年的调查机关的主机,然而,他们却完全有能力在私下偷偷脱离机关的控制,比如骇入虹膜锁和交通工具,让它们成为不受控的法外之地。就像机关在全市遍布的成百上千的作战室一样,这种塞壬的秘密基地也遍布整个城市。普通人通过在暗网下单,也可以雇佣塞壬达成自己的黑暗欲望。只是,塞壬的成员一般独来独往,很难想象他们会为了什么原因在基地犯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机关,申请反骇入系统。”

“申请失败。系统判断,目前情况不足以启动二级预警。”

“能够查明这个虹膜锁的认证人吗?”

“好的,正在查询,请稍等。”

虹膜锁无法打开。不过,针对这点,天煜也有自己的解决方案。虽然纳米材料难以破坏,但它周围的墙也不过是普通的砖墙罢了。他示意千花靠墙隐蔽,从腰侧掏出激光枪,调节到切割模式,在墙上照射一圈后,一脚便踢开了一个足以让人出入的洞口。

天煜立即侧身靠墙,将枪口瞄准洞口,静待机关的扫描结束。经过红外扫描,室内目前并无活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天煜还是举起枪,慢慢通过洞口钻入室内。进入室内后,他警惕地环视周围,虽然漆黑一片,但开启夜视功能后一切都无所遁形。

米线店里天花板上吊扇的电线垂落,四周张贴着发霉掉色的菜单和广告,桌椅混乱地堆在角落,无一不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二百年前。一张桌子被打翻在门边,只有这张翻掉的桌子没有落灰,看来是最近打翻的。然而,整个室内最引人注目的,无疑还是房间中央躺着的那具尸体。

死者伸展着四肢躺在血泊中,庞大的身躯和粗壮的四肢如同气球般鼓胀着,出血量大的惊人,给地板铺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地毯。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尸体竟然没有头部。脖子的断面处,厚厚的黄色脂肪层包裹着鲜红的肌肉、看去一片漆黑的气管和断裂的脊椎,红黄黑白的奇异颜色搭配如同一幅诡异的抽象画,在暗红色的血液映衬下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无头尸体摆出了生前绝不可能有的怪异姿势,仿佛在跳着什么滑稽的舞蹈一般,如果没有现场浓烈的血腥味,或许会被当成什么恶作剧玩偶也不一定。晚些跟随天煜钻入室内的千花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

“千花,我来做扫描,你勘察一下现场。”

虽然千花也经历过严酷的训练,但天煜还是不想把直面如此残酷尸体的任务交给后辈。

“好的,前辈。”

天煜默默凝视尸体,环绕尸体缓慢移动,系统便通过传感器和图像分析系统完成尸检。天煜面前的屏幕上逐渐显示出以下信息:

死者名叫李佳纯,67岁,是该房间的唯一虹膜认证者。由于被害者身上没有发现其他伤口,也没有检测出毒物信息,可以判断其致死原因在头部,但是其斩首断面并没有生活反应。斩首断面较为粗糙,为靠近锁骨的位置,断面有烧焦迹象,推测应为激光刀造成的伤口。根据血迹形状可以断定,该地点即为被害者的死亡地点,尸体并未被移动。另外,检测出死者患有肺癌晚期,剩余寿命不到半年。

天煜在成为调查员以后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矛盾的现场。在机关的教导下,他们学习的多为如何追踪罪犯或与罪犯对决等体力要素,因为机关几乎已经帮他们做完了剩余的一切。但是,这一次显然只能依靠自己。

首先,最大的疑问就是,凶手为何要割下被害者的头颅?即便没有头颅,如今也能够轻而易举地确认被害人的身份,想要依靠杀死一个体型类似的人作为替身是不可能完成的。

其次,既然斩首面没有生活反应,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出血量?在头部什么样的死因才能造成如此大的出血量呢?为什么尸体并未移动,却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通往门口?这并不合理。

再次,为什么要杀害一个几乎已经被宣判死刑的老人?虽然如今的科技无比进步,癌症依然是人类无法抵抗的梦魇。一个马上要因为癌症死去的人,有什么必要杀死他呢?当然,凶手也可能并不知道这一点。

最后...

“前辈,已经侦查完成了,店铺门口到尸体处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残留,内部灰尘有部分遭到破坏的痕迹,除了桌椅等旧物外并没有发现可疑的物体。但是,该店铺并没有窗户,除了门之外,还有一扇换气扇与外界相连,然而,换气扇安装孔洞并不足以让一个人通过。”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是一起密室杀人啊,前辈!”

千花难掩语气中的兴奋。


4.

最近的一个失踪者,名叫陈益民。

陈益民是在幸福林带里游荡的游民群体中的一员。幸福林带,这个古代街心花园的遗迹经过几百年后,已经变成了城市中的密林。当年栽种的树苗野蛮地生长为参天大树,野生动物肆意在其中奔跑,还有当代的原始人,也就是一群群游民在其中游荡着。这些游民不服从机关给予他们的计划,也没有塞壬那样的能力来犯罪,只能依靠在幸福林带中打猎以换取微薄的收入。当米拉追随着某个失踪者的脚步找到这群游民团体时,他们正在吸食幸福剂。

所谓的幸福剂只是一种俗称,实际上它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闪光,马赛克拼贴的画面组合。游民们疯抢着古代遗留下来的一种名叫手机的遗物,拼命地盯着它的屏幕。这种画面组合能够刺激大脑的神经回路,使脑垂体分泌多巴胺,虽然已经在机关网络上被全面禁止,但像这种不受控的古代机器仍然存在。沉迷于幸福剂的人特征之一就是眼白大于眼仁。游民们手脚抽搐着翻起白眼,嘴边涌出白沫昏死过去,接着手机马上又被另一个人抢走,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幸福感之中,直到死亡。

米拉凝视着这个过去也曾见过数次的游民团体,突然觉得有些违和。似乎人数不对。虽然游民中随时有人死亡也不足为奇,但每一个死者都会被记录在案。米拉非常熟悉这种感觉。

米拉身着黑色皮衣,如同夜幕下丛林中的猎豹般悄悄靠近那群游民,游民中有一个假装争抢手机,实际上一直撇过头去不看画面的家伙,他叫王良全,是米拉的线人。趁着游民们都处于恍惚之际,米拉在树林中对着王良全的眼睛闪了闪光,对于没有接入机关网络的先进设备的游民,这是唯一隐蔽的联络方式。

王良全装作被周围人推搡跌倒的样子,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偷偷向米拉这边靠近。草窝般的头发间隐约可见跳动的虫子,垂下的乱发也遮盖住他清秀的五官,身上的白衬衫已经穿成了土黄色,脚下一双破破烂烂的运动鞋仿佛是21世纪产物。不过,只要拨开他的头发,那冷静的双眼便与其他游民格格不入。

曾经,米拉也问过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他只是笑一笑,回答:

“就像你不喜欢戴全息眼镜一样,我只是更渴望自由罢了。”

王良全拨开面前的草丛,来到了米拉身前。

“最近,游民中是不是有人不见了?”

米拉立即向他询问自己所体会到的违和感。他们之间从来不说废话。

“对,是个叫陈益民的家伙。那家伙啊,中幸福剂的毒很深,整天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没看到了,可能是在幻觉中走到丛林深处死掉了吧。他没有被上传到机关的死亡记录里面?”

米拉立即通过机关网络查询得知,这个名叫陈益民的游民,已经数日没有在任何地方进行指纹或虹膜检测。在甚至连幸福林带中遍布青苔的厕所都已经全面安装指纹识别的情况下,这就叫做失踪。


5.

密室...天煜在办案途中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

虽然他也曾听闻,在遥远的过去有一种叫做推理小说的事物,但自从机关时代以来,逮捕犯罪者就变成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所谓的诡计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难道说,那种古老的东西也随着塞壬的崛起而复活了吗?

然而,千花显然不这么想。

“没想到,第一次调查竟然就能遇到密室杀人案,当调查员实在是太好了!”

天煜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他想到了过去经历过的一场场追逃,枪战,以及她的牺牲......

“请注意你的言辞,千花调查员。”

“对...对不起!”

千花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鞠了一躬。

“我从小一直都喜欢看推理小说,因为憧憬里面的名侦探和诡计选择成为了调查员,所以看到案发现场后一时兴奋...我会调整好自己的,非常抱歉。”

“没事,专注调查吧。”

天煜摆摆手,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会拥有如此古典的兴趣。现在别说书本,连三维全息电影都已经快要过时,人们追求越来越高级的娱乐,可谁知,高级与低级最后殊途同归,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街上吵吵闹闹。

千花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尸体,天煜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这种案件,也许可以发挥她的特长。走到店铺角落的换气扇附近,此处未被血迹所污染,环顾四周,地上的灰尘被弄得乱七八糟。上方的换气扇不知是否经过了千花的拨弄,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预留的框架内,仿佛随时都要掉落。框架只比人头大少许,绝无可能从此处进出。

天煜仔细地观察墙壁,但是很显然,经过系统扫描,此房间并没有任何的暗道,只是一个普通的店铺而已,此时千花也靠了过来,说道:

“前辈,既然没有人可以进出的话,会不会是自杀呢?

“首先,被害人一定存在一名共犯。被害人或者共犯先从店铺外把换气扇卸下,被害人自己用提前制作好的机械装置砍下头部,头部和装置上都绑好绳子,共犯从店外拉绳子将装置和头部回收,将换气扇重新安装好。而失去了头部的身体顺势从房间中央倒下,形成现在的案发现场。”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无法解释受害人的头颅断面并没有生活反应的问题。难道是被老鼠啃的吗?而且,被害者为何会摆出如此奇特的姿势呢?”

此时,天煜脑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妄想,被害者在将自己的头颅砍下之后,已经死去的躯体又活动起来,用激光刀在脖子上又砍了一刀,然后像投篮一样把头和刀都通过那个孔洞扔到店外,完成了所有使命的躯体顺势倒下,形成了现在这个奇怪的姿势。

尽管那无头尸投篮的画面只在脑中出现了片刻,天煜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那种不切实际的妄想驱逐出脑海。

“或者说,凶手手持一个八米长的大刀,从换气扇的孔洞中伸进来,砍掉了被害者的头,用激光刀再次切割断面,然后把刀平放当成托盘,或者拿个网子将头又运送了出去,如何?”

“感觉这个和无头尸投篮差不多荒谬啊...”

“前辈,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投篮?”

“不,没什么。”


6.

米拉来到西关正街第一天桥下。这是陈益民最后一次在系统中留下记录的地点。虽说是天桥,但实际上并没有一座真正的桥在那里,至少在不喜欢戴全息眼镜的米拉眼中是那样。在机关规划好的虚拟天桥上,众多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飞行器正井然有序地行进着,正午的阳光颇为刺眼,地面上近乎空无一人,只有米拉一人用手掌遮住额头,眯眼看着前方不远处雄伟的建筑——西关医院。

西关医院是西安市最大的医院,陈益民在这里的天桥下上了最后一次厕所,然后消失,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是否有人以幸福剂为由将他骗到这里然后加以绑架?

就在这时,脑中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

“系统提示,西关医院大厅,刚刚进行了陈益民的指纹检测。”

其实这并不是十分罕见,失踪的人经常会经过一段时间后再自己冒出来,询问其本人也语焉不详,因为没人会想告诉别人自己在失踪期间去了哪里,而由于没有人实际受害,也无法将重新出现的失踪者带往作战室进行询问。所以,除非有人提出搜索申请或调查员主动发现,机关对于一般失踪者大多不予理会。

然而,米拉不管这些,她径直冲向医院门口。


7.

结束侦查后,二人从洞口钻出案发现场,远离城中心的此处,外面已然一片漆黑,狭窄的小巷中岔路丛生,其中仿佛隐藏着无数魑魅魍魉,正伺机吞没行径此处的人们。现场资料均已化作电子数据上传,明早机关将会派人彻底清空现场。

“机关,请送我们回作战室。”

很快,二人就乘坐飞行器回到了出发地。千花跳下飞行器,站在一旁,等待天煜回到走廊,随着天煜站在作战室门口,门应声而开。

“我又有想法了,凶手是这样...”

一回到作战室里,千花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不,凶手是怎么做的不重要。关键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到现场不可能出入的情况,一般都是要将被害者伪装成自杀。然而这个谜一样的现场充满了他杀的要素,没有凶器,死者甚至被切断了头颅,为什么又要将现场布置成密室呢?到处都是矛盾啊。”

天煜双手不断在空中滑动着,浏览着案发现场的资料。闭上双眼,仔细回忆侦查中的每一个细节,此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丝不对劲。手心的汗水不断冒出,将一条条疑点不断连线,他想到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真相。

“喂,你——”

天煜果断摘下眼镜,右手伸向腰间。

他永远无法忘记卸下眼镜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人肩膀上的纹身——

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


“你是怎么发现的?”

天煜将枪口对准女人。女人举起双手,脸上仍然挂着轻松写意的微笑,成熟的面庞与稚嫩的声线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关了吧,不适合你。你把千花怎么样了?”

“哼。”女人低吟一声,声线变得嘶哑,“没怎么样,只是让她小睡了一会儿而已,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我再问一遍,你是怎么发现的?”

“别忘了你现在的立场。”天煜冷冷地说。“我在现场勘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那件店铺明明到处都笼罩着灰尘,却只有那个排气扇附近的灰尘被搅得乱七八糟。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通过那里完成犯罪。如果没有利用那里的话,凶手为什么要专门把那里搞乱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某人为了扰乱搜查,将我的目光吸引到排气扇那里而故意做的。这算是一个状况证据。但真正让我怀疑到你的,还是你在案发现场的一句失言——

“当时,你在知道现场除了门和排气扇以外没有其他出入口的时候,便断言这是一起密室杀人案。然而,那时你还并没有对尸体进行扫描,也并不知道通过虹膜验证的只有被害者一人。那么,正常来说应该都会觉得,是其他人用虹膜验证锁上了门,而不是什么荒谬的密室杀人。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一开始我怀疑是否千花有可能是塞壬组织的成员。但是,塞壬成员通常独来独往,两个人合作完成同一个任务的概率很低,而在案件发生的时刻,千花和我一起待在作战室,所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回忆起我们出发和回到作战室时的细节。出发的时候,明明千花是利用自己的虹膜认证锁门的,回来的时候,却站在一旁等我开门,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千花在某个时刻被调包了——准确来说,就是我钻入米线店的那个时刻。

“然而,千花并没有什么双胞胎姐妹,声音伪造不成问题,相貌到底是如何伪造的呢?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不是你伪造了千花的相貌,而是骇入了我的全息眼镜,让我把你看成千花的模样罢了。

“全息眼镜实在是太便利了,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除了睡觉之外,没有人会想将其摘下。而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特性,才能在我面前如此大摇大摆地伪装成千花。”

啪...啪...啪。

女人鼓起了掌。

“精彩。”女人面露微笑。“没想到竟然是在那里露出了马脚。不过,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你想干什么?”天煜将食指放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枪。

“不好意思,再见了。记住我的代号——衔尾蛇。”

“该死!”

作战室笼罩在突然升腾的烟雾中。因为眼镜被骇入,所以天煜暂时摘下了眼镜,但这也正使他无法看清女人的行动。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她计算好的吗?

烟雾散去,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大开着的门和门外一脸无辜,真正的千花的身影。


8.

医院门口,一个眼窝深陷,满面胡茬的男人正在走过自动门。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他正是那个王益民。米拉立即走上前去。

“喂,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

男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二人四目相对,他毫无感情的瞳孔让米拉感觉鸡皮疙瘩从背后升起。

“与你何干?”

“我以机关的名义,要求你给出近日以来的行踪。”

“这几天身体抱恙,在这里住院,真是不好意思了,哼,尽管去查吧。”

男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与米拉擦肩而过。

男人带起的微风吹动米拉的发丝,发丝刮过脸上的伤疤,带来些微麻痒。米拉心中涌起的强烈违和感让她不禁在原地微微发愣。

“喂,等等...”

然而,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男人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在医院门禁进行指纹验证的记录,仿佛是对米拉的嘲笑。

米拉感觉浑身疲惫。

虽然她已知道,这类案件的当事人有很大一部分都语焉不详,不过最近以来这种状况发生的频率更是大大提高。然而,这种奇怪的违和感到底来自何处?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他的眼仁,明显大于眼白。

此时,她惊讶地发现,有来自其他调查员的联络。

来自0571号调查员,天煜。

“能否提供一份近期以来失踪之后又出现的人员名单?十分感谢。”


9.

一天后的晚上,天煜、千花与米拉共同围坐在作战室的会议桌前。天煜手中拿着那份名单,思考着开始讲述。

“在那天晚上那个代号衔尾蛇的女人离开之后,我的脑海中始终忘不了那个不详的印记。塞壬这个组织的名称也一直盘旋在我的耳畔。直觉告诉我,这起事件一定与这两个符号有关。

“于是我就去查询这两个符号所代表的含义。蛇于冬天僵死,而在春天复苏,在很多国家的文化中都是永生不死的象征。比如在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正是蛇偷走了不死药。而衔着自己尾巴的蛇,更是无限与循环的象征。

“海妖塞壬,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和半人半鸟的女妖。在东方,有着人鱼会带来财富,更重要的是,吃人鱼肉能够永生不死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衔尾蛇,正如塞壬之名,都代表着永生。

“于是我想到,这个名叫塞壬的人类至上组织是否在进行一些禁忌的实验——实现永生的实验。人类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而一切的欲望汇聚到最后,就是实现永生的欲望,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成为实现其他欲望的基础。那么,那个名叫衔尾蛇的女人所有行为的理由,在我心中突然就有了答案。

“案发地点位于塞壬的基地,而死者拥有基地门唯一的虹膜认证,足以说明死者李佳纯就是塞壬组织的成员之一。而他罹患癌症,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实更加证实了我的推测。死者李佳纯并非被杀,而是策划进行一场换脑手术。

“换脑手术其实早在21世纪就已经有过成功记录。2016年,意大利医生卡纳维罗进行了首例猴子换脑手术,手术本身其实成功了,但猴子很快死于免疫排斥。此后,在灵长类身上的实验屡屡成功,最终于2030年开始进行的诸多人类换脑实验也获得了突破性进展。但由于伦理问题,该研究最终被叫停,并被各国禁止。

“表面上被禁止,但换脑技术其实早已成熟。塞壬组织掌握了这项技术后,骇入各大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利用无人关心的游民进行换脑。组织的头目依靠这种方法获得了新的身体,间接性地实现了永生。”

米拉回想,的确如此,当他和陈益民交谈时,虽然对方有所掩饰,但感觉并不像是一个大脑空空的游民,反而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奸巨猾之人。

“这样便能够解释现场的诸多不自然之处。为何出血量如此之大,斩首的断面却没有生活反应?为何斩首的位置如此不自然?其实都是为了掩盖第一刀平整的断面痕迹,再次用激光刀胡乱地划出第二刀的原因。

“然而,现场仍有很多问题尚待解释。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不论目的为何,一切的死亡都会被机关所捕捉。因此,塞壬选择将一起别有目的的‘断头’事件伪装成普通的谋杀,但是却在途中出了岔子——现场不慎变成了密室。于是负责该事务的成员‘衔尾蛇’便返回现场试图补救。这才有了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但是,密室是如何形成的呢?

“大脑离开身体后只能存活4-6分钟,但如果持续供血供氧,就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切断李佳纯头颅后,衔尾蛇想尽快离开现场将大脑连接到供氧设备上,也正是在那时,从陈尸处到店铺门口留下了血迹。李佳纯在头颅被切断的前一刻,发现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就伸出手想提醒衔尾蛇注意,但还没有说出口脑袋就被切了下来,于是便形成了我们所看到的那种奇怪的姿势。

“果不其然,慌慌张张的衔尾蛇撞倒了桌子,这本身其实没什么。然而,在跑出门口的那一瞬间烟尘大作,灰尘进入了李佳纯的眼睛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拉瓦锡的断头台试验。拉瓦锡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头被切断后,眼睛仍然持续眨了十五下,说明人在头颅被切断后,仍然可以保持十几秒的意识。

“此时尚有意识的李佳纯由于沙尘进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还记得虹膜锁的关闭条件吗?”

“在门前,眨眼。”米拉的声音不知为何带着愉悦,仿佛这样愚蠢的案件和谈话冲淡了她生活中的沉痛与苦闷。

“没错。于是,一个或许是史上最愚蠢的密室就这样诞生了。”

“前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千花的声音充满疑惑,“为什么,游民的死不会引发调查机关的A-1级欲望反应呢?”

“游民的身体并没有死。它迅速地连接到新的大脑并开始工作。”

天煜回答道。

“你觉得,控制我们欲望的,是大脑,亦或是身体呢?”

错位

已完结


1.

小米便签

2022/8/25 23:57

对不起。

以下的这些话,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完了。

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整夜睡不着觉,心里焦虑地快要发狂,一直在瞒着你的内疚和对自己的憎恨中度过。我已经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如果再不告诉你的话,我觉得我只剩下了结自己的性命这一条路可走。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上班了。每天我假装出门,一想到你毫无所知的微笑,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般抽痛。有时候,我一路走到公园,坐在公园长椅上一动不动地发呆,有时候,我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或是在月巴克点一杯咖啡,然后对着它一直愣神到下午。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明明每个月的收入只能勉强应对生活开支,但一看到网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模特涂着化妆品的照片,一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上大大的“超值促销”、“明星同款”,我的手就像受到了恶魔的诱惑般停不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又多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一有朋友邀请,我就没办法拉下脸来说不去,结果每次都和她们一起出去旅游、吃喝玩乐,明明没有钱,却打肿脸充胖子,和她们一起抢着买单。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万了。一开始是草呗、秒付,后来草呗还不上就只能用能提出钱的大满和银条去补,大满和银条又还不上,就只能去借其他互联网小贷。我用的越多,额度给的越大,利息也越滚越多,现在我已经把十几个平台的额度都用光了,额度也不给我提升了。上个月东拼西凑勉强还上了最低还款的数额,但是下个月开始就要全部逾期。还款日每接近一天,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捆在断头台上,断头台的铡刀又靠近了我的脖子一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欠得越多,我就越不敢告诉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辜负了我们的家。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个烂人,是个傻子,可是,我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了,除了死,就只有告诉你这一条路。我想去死,但是我又舍不得你,既然死也会伤害你,我还是想忍痛告诉你这些。

你可以帮我一次把欠的钱都还清吗?每次我和朋友出去玩,看到她们无忧无虑的笑容,那种没有欠债,一身轻松的笑容,心里都会感到无比的绞痛。我也多么想像她们那样毫无顾虑地生活啊。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一定会关掉所有的这些借贷平台,找一个工作,每天兢兢业业地过好自己的生活,维持好我们的小家。

真的很对不起。


        我拿着手机,望着眼前的女尸。一根粗绳从窗帘的导轨上垂下,将她吊在了半空中,及肩的头发覆盖的脸颊下能看到微微吐出的舌头,从她两腿间流出的液体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淡黄色的小水洼,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我闭上双眼,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下。

        终究,我还是没能把这条便签发送给她。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2.

        “刘队,死者应该并非自杀。”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她的指甲里发现了少量皮肤碎片的痕迹,经过鉴定,是属于被害人自己的,说明被害人在死前曾有过挣扎。如果是自杀的话,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痕迹。”

        “就不能是被害人因为吊在空中神志不清做出的下意识行为吗?”

        “从皮肤碎片的量和窒息死神志不清的时间来看,不太可能。”

        “可是,案发现场从房间内部上锁,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凶手又该如何离开呢?”

        被害人宋美容的遇害地点位于新城区佳府花园八栋2单元201,一个普通的两室一厅住宅之内。被发现时,她的死亡位置位于房间主卧的窗台边,从窗帘轨道上垂下的一根长绳将她吊在了空中,她的正下方留下了一滩排泄物造成的黄色水渍,说明这里正是她的第一死亡现场。房间的门内部挂着一把传统式的插销锁,窗户则是类似月牙锁的样式,一根可旋转的长柄落下九十度就会将窗户上锁。警方在几天前接到报警,来到现场时,那扇门无法开启,破门进入后,损坏的插销挂在了门上,窗户也是紧紧锁住的。




        现在,鉴识人员已经完成了工作,死者的遗体和排泄物,包括粗绳都已经被移走。房间内摆设不多,仅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床头柜,角落里叠放着几个带滑轮的收纳箱,里面装着死者的衣物。

        两位回到案发现场调查的警察望着现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被称为刘队的警察——刘浩走近门口,看着被破坏的插销。破坏的痕迹非常自然,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的痕迹,很明显,就是警察在破门而入的时候将其弄坏的。而且,这里的门和地板贴合地异常紧密,不可能从房间外用线来锁上插销。

        接着,刘浩走到床头柜前,床头柜上只放着一盏台灯,一瓶风油精,一个斜柱状的香水瓶子。刘浩在检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香水瓶子,瓶子一路滚到了房间左侧,堆满衣物箱的角落。不知为何,刘浩并没有急着去捡那个香水瓶子,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一路滚过去,然后又环顾了房间一周。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口问道:

        “目前有锁定的嫌疑人吗?”

        “有,根据我们的调查,通报人孙佳惠非常可疑。她不仅是死者人寿保险的受益人,而且她在网上借了很多贷款,很多马上就要逾期了。”

        “很好,依我来看,这就是一起典型的骗保案,为了获得保险金,嫌疑人不惜对自己的亲人痛下杀手。”

        “可是,那凶手是怎么在离开房间之后,又把房间的门锁上的呢?”


3.

        “那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我向女儿挥挥手,理了理肩上的挎包,走出家门。

        按下电梯一层,电梯里空无一人,我走进电梯,迅速脱下身上的黑色制服外套,从挎包里拿出运动服穿上,将披到背后的头发扎成马尾,戴上口罩和鸭舌帽。

        走出电梯,我把挎包寄存在一楼的储物柜中,楼门外有几个正在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我小跑步穿过他们中间,开始沿着院子慢慢地跑动起来。他们一定会把我当做出门晨跑的人,感觉不到任何异常吧。

        最近,我一直感觉女儿不太对劲。我每天早上八点出门,女儿八点半上班,所以每次我出门的时候,她都刚刚起床,目送我出去,晚上则是我先回到家做好饭,然后她再回来。可是有一次,我下午三点提前回到家里,女儿竟然穿着一身睡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一看到我,虽然她尽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身体不舒服向公司请了假,但我还是觉得她的神态不太自然。

        我一直不知道女儿是做什么工作的,很早之前她在银行的柜台上班,不过两年多以前我偶尔遇到和她在一个银行工作的朋友,才知道她早就辞职不干了。每次询问她都会随口搪塞过去,难不成,她根本没有在上班,只是跑到外面装作一副在上班的样子?

        于是,我决定偷偷跟踪女儿,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我们这个院子很小,即便我绕着中央的花园跑步,只要女儿一出来我就可以看到,我换了身衣服,又改变了发型,戴着帽子和口罩,只要她不细看应该是发现不了的。

        没多久,我看到女儿出现在了楼门口,不过她好像是出来拿快递的,穿着一身休闲T恤,染成棕色的妹妹头下一对耳机线延伸到牛仔裤裤兜。我看了下手机,的确有一个快递到了。她走到等在楼门口的一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快递员面前。

        我停下脚步,躲在他们的视线死角处,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好,s..”

        “孙佳惠,尾号3587,对吗?”

        “嗯...是的。”

        快递员把一个盒子递给她后,她又走进了楼门中。

        我又跑了半小时步,仍然没有看到她再次走出来。我在路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矿泉水,坐在小区的长椅上边用纸巾擦汗边喝,就在我的汗已经差不多全部下去的时候,才看到她慢慢悠悠走出家门。我连忙戴上口罩,把纸巾和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跟在她后面。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早已超过她告诉我的上班时间。

        我跟着她一路穿过小区,走到了公交站台。就在我一愣神期间,她已经坐上了一辆游6公交车,害得我差一点就跟丢了她。

        这也难怪,因为游6是一班旅游公交线路,只会经过几个景点大站,基本上乘坐它的都是游客或者附近的居民,为什么女儿会乘坐这班车呢?

        随着车辆经过一个又一个站点,车上基本只剩下一些背着大包小包的游客了,两手空空的我在其中显得十分扎眼。还好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而她坐在前面的单人座上,所以应该还不至于注意到我。

        “终点站,唐苑,到了,请各位旅客保管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按顺序下车。Ladys and Gentleman...”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开到了终点。女儿若无其事地混在游客中间下车,我也跟在她后面下了车。女儿一路跟着人群走进了唐苑,在造型各异的绿植和别致的石板路中间,找了一个模仿磨盘的凳子坐下,望着眼前优美的景色发起了呆。在绿茵遮蔽的凉爽空气中,她时不时刷一刷手机,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了。

        她果然没有在上班!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4.

        夜色朦胧。窗外一片宁静,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之中。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女儿在浴室哼歌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内心如一团乱麻。

        如果女儿没有上班的话,她的吃喝用度都从哪里来,难道只是问我要的那一点点钱吗?不,那些钱绝对不够。女儿也是个网购狂魔,经常能看到她收到各种快递。

        我看着女儿放在桌上的手机,内心不由得躁动起来,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诱惑。拿起那个装着小熊手机壳的手机,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知道女儿的手机密码,0725,是我的生日。打开她的手机,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桌面有一栏名为“金融”的文件夹,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顿时出来数个五颜六色的图标。不管图标做的多么花哨,我知道,它们只有一个名称——互联网小额贷款,简称小贷。这是一种敲髓吸骨的东西,一旦染上,就能废掉一个人的一生。

        我甚至不用点进去,就已经知道会看到什么。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一个一个点进去查看,银条、草呗、大满、小团......各种小贷平台的已用额度,略瞄一眼都令人胆战心惊。最大限额,还款日期,这一个个词语仿佛一座座大山般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呼吸,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退回桌面,我看到桌面的快捷菜单有一条便签,好像是写着贷款的后悔什么的,不过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我已经没有心情,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女儿了。趁女儿还没有从浴室出来,我颤颤巍巍地把手机放回了桌上,踉跄着向房间里走去。大脑昏昏沉沉,无法思考,我仿佛落入了无边的地狱之中,失去了任何救赎的道路。

        可是,仿佛上天也在和我作对一般,女儿就在这个时候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一看到桌上的手机,还在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的双手瞬间僵住了,毛巾从她的指缝中滑落下来。

        “妈,你是不是动我手机了?”

        “...”

        “你是不是看到了?

        “你可以帮我还钱吗?

        “你说话呀!”

        “我...妈也还不起啊,这么多钱...妈妈也...妈还指望着你能给妈减轻点负担,可谁知道...”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接着,女儿歇斯底里般抓起沙发上的靠垫,向我丢了过来。

        “不能还钱,你看什么,你看什么啊!谁让你偷看我手机的!要是这钱还不了,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咱俩谁也别想活!”

        女儿号啕大哭起来。我默默地跌坐在地上,两行泪水划过脸颊,心中的苦闷难以言表。

        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5.

        “很简单。”刘浩大约四十多岁,锐利的脸部线条和壮实的身材让他看上去颇为精干。他缓缓地走到窗帘旁边,说道:

        “不过是一些小把戏罢了。死者是死在这扇窗户前面的,因此,凶手只需要先把门锁上,把死者暂时托起来,将缠在她脖子上的那根粗绳绕过横放的长柄,从窗户离开房间后,再将死者放下即可。死者的重量会拉动长柄将窗户关上,然后带动长柄向下转动。长柄转过九十度后,扣住窗户的锁,此时粗绳也会因为角度的原因滑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因此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可是,凶手是怎么做到在离开房间之后,又将死者托起并放下的呢?要知道,这里是二楼,犯人想从窗外对室内进行什么操作非常困难,而且在她离开之后窗户应该也已经锁住了。”

        “犯人是利用了这个房间的一个特性。你刚才也看到那个香水瓶滑到房间角落里了吧?按理来说,这种形状的瓶子,在一个地面完全水平的房间,应该滑动一下就会停止。所以说,虽然肉眼看不出来,可是这个房间的地面是稍稍倾斜的,因此,香水瓶才会滑到房间的角落。凶手正是利用了房间的这个特性。首先,她将四个带滑轮的收纳箱依次叠放,在每一层之间都留出一定的空隙,然后将死者的尸体斜靠在她所制造出的这个'阶梯'上。

        “由于收纳箱中放满了衣服,所以即使这个地面微微倾斜,平时它也并不会滑动,但是,由于尸体斜靠在上面,给了它一个斜向的压力,因此在凶手迅速翻窗离开房间以后,收纳箱开始滑动,最终到达房间角落。而尸体由于绳子的牵引,则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种带滑轮的收纳箱顶部都会有四个凹陷,方便上一层叠放时滑轮陷入凹陷处,达到固定的效果。因此,此时到达角落的收纳箱中,会依照从上到下的顺序依次碰到墙壁。于是,位于上层的滑轮会落到下方的凹陷处,最终叠放整齐,就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犯人在实际犯罪之前应该也演练过吧,到底留出多少空隙才能让收纳箱一起移动,此类问题她应该考虑的很完善,只是缺少专业知识的她还是没有想到抓痕的问题。”

        “原来如此。不过这金钱还真是可怕啊,竟然让一个女人化身为冷血无情的杀手,做出了杀害至亲的残忍举动。”

        “是啊,我们一定会尽快将这位弑亲的残忍凶手捉拿归案。”


6.

        离开那个房间后,月色下,我漫步在小区里的散步道上,拿出手机准备通报警察。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必一切都会顺利吧。今夜是满月,美丽的月色下,凉爽的风送走了夏意,吹得周围的行道树沙沙作响,我的手中还残留着那个女人身体的柔软触感,正是我亲手将她的脖子套在了那个绳圈之内,然而此刻,我的脑中残留的却全是我和她之间的往事。

        十几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顶梁柱——勇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我们就只能靠勇投资企业的一点分红过日子。投资款已经收不回来了,每个月那可怜的一点点分红,只能勉强够我们吃穿。本来我想着,大学毕业后,我应该就可以享福了,可是,人生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生疏,就好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本来想靠她帮我还钱的,可谁知道,她竟然也欠了一屁股债,而且也没有工作!难怪她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分钱,反而有时会从我这里要钱。可笑的是,她竟然还指望着我给她还钱。最后一条生路也没了,我的绝望又有谁能懂呢?

        不,还有卖掉房子这最后一条路,可是,卖掉房子就意味着流离失所,想必以后只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叫我去死!好在,我想到,勇以前为美容买了高额的人寿保险。

        我又回想起她的侧颜,褐色的发丝齐肩,发丝间露出她精致的五官,那是再也无法找回的泡沫幻影。不经意间,我将及胸的头发撩拨到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美容,我的女儿,为了妈妈,就只能请你牺牲自己了。

人鱼之馆

已完结

LOFTER | 谜想计划

夏日谜想·悬疑故事大赛

第二季 「谜想故事奖」短篇征文比赛 参赛作品

  

1.

  滴答...滴答...

  黏腻的汗水沿着发梢划过下巴,在雪白的校服衬衫上留下深色的汗渍。

  我把雪糕噙在嘴里,从咖啡色灯笼裤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微苦的巧克力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来。

  我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亨。他一只手撑在我们所坐的光滑大理石台阶上,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半长的头发将半边脸覆在阴影之中。他不时地咬一口手中灰白相间的娃娃头雪糕,只见那雪糕仿佛冬日晴空下正在融化的雪人一般,娃娃的五官逐渐狰狞、盘旋,直到化为一团无法辨识的混沌。

  “喂,亨。”

  “怎么啦?”

  “雪糕,要化掉了。”

  “啊!”

  话音刚落,一滴白色的奶油就沿着已经看不出的娃娃脸颊滴落下来,落在他咖啡色的短裤之上,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

  “你怎么不早说啊,悦!”

  他仿佛回过神来,迅速地将剩下的雪糕塞进肚子,然后对我怒目而视。

  “这下回家肯定又要被我妈唠叨一顿。”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用一只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睛眺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正无声却又强烈地在天空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将无穷无尽的热量平等地投射到大地的每个角落,也包括我们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

  “你不觉得很热吗?要不要把头发理短一点?”

  我侧眼看着亨垂到耳际的头发,随意地问道。

  “要你管,你不也是一样。”

  亨不高兴地用餐巾纸不断擦着裤腿。我抚摸着自己头发的长度,的确比他还要略长几分,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其实我并不想让他剪短头发,只是看着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不知怎的,嘴里就冒出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到底想说什么呢?或许我是有头绪的,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手腕上蓝白相间的手表,告诉了亨,时针与分针正好重合在数字十二的位置。之前没有意识到,不过这么一来,手腕处的黏腻感突然明显起来,我卸下手表,看着比其他位置明显洁白一圈的手腕,不禁觉得以后还是不要再戴手表好了。不过,害怕将手表弄丢的我还是在擦完汗之后又默默地戴了回去。

  时值正午,小镇中心的广场上,美人鱼形状的雕像手中盛开的喷泉绽放着,带来一丝凉意。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仿佛只有我们两个因忍受不了烦闷而又似乎无穷无尽的炎炎夏日,想要做出一点改变似的来到外面,却不过也是做些无意义的谈话,无谓地空耗时间罢了。

  这本应只是初三暑假中无数个平凡无奇日子中的一天,一如以往,浑浑噩噩而看不到尽头的青春。只是顺着周围人的浪潮就读了镇里中学的高中部,梦想和目标都像雾里看花般不甚明了,只有烦闷和焦躁陪伴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夜,内心的话语想要表达却说不出口,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要向何处去。

  然而,就像命运所规定好的一样,我的人生却也在这不经意间就迎来了转折点。就像上帝打翻了咖啡杯,对世界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则是惊涛骇浪般的变化。

  因为,我的人生从今天开始,即将走向毁灭。而原因,仅仅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

  

2.

  我一直在想,爱上一个人难道真的有错吗?如果有错的话,我该如何抑制那心中的悸动;而如果没错的话,为何我又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

  或许当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命运便已经被决定了吧。

  镇上很少能看到这种车型的轿车,方正的车头上挂着一个被等分为三个扇形的圆形车标,虽然我不懂汽车,但总觉得漆黑的细长车身带来的美感,更衬出平日里看到的那些浑圆型汽车的庸俗。我惊讶地看着这辆车从广场远处驶来,缓缓减速,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从车身远离我们的那一端,走下来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墨镜的老人,明明是如此炎热的夏日,他却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笔直地绕过车的后方向我们走来。紧抿的嘴角和稳重的步伐让我联想到军人。

  他走到我们面前,环视了我们二人一圈,我屏住呼吸,攒成拳头的手心微微冒汗,不知道他想对我们说什么。

  “请问,两位是环宇中学的学生吗?”

  他用非常礼貌的语气问道。

  什么嘛,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如此简单的问题,还害得我紧张了半天。

  我看到朋友微微点头,也开口应和道:

  “是的。”

  “请问,是高一年级的学生吗?”

  “是的。”

  “能否请教二位的名字?”

  我和朋友面面相觑,如此轻易便将名字告诉陌生人,似乎是不够谨慎的行为,然而,又难以想象驾驶这种高级轿车的老人会对我们有什么企图。

  望着犹豫不决的我们,老人张口解释道:

  “是这样的。我家小姐即将转校到环宇中学的高一年级就读,环宇中学一个年级是只有一个班吧,如果能够提前认识一下未来的同学,就再好不过了。”

  他敲了敲车窗。

  “雅小姐,您的同学在这里。”

  只见面对我们这一侧的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当看到车内人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目眩。

  她太美了。

  一头漆黑长发沿耳畔垂下,让人不由得想象其滑顺如丝绸的触感,小巧的脸庞上,未施脂粉的五官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红黑相间的洋装上密布着繁复的花纹,令人目眩神迷。她眨动着长长睫毛下的眼睛,侧眼看着我们,慵懒的表情仿佛异国的黑猫,神秘而不可捉摸。

  尤其是她的皮肤,白皙过分而不见血色,让人怀疑她是否与我们同处一个世界。我看着自己经太阳暴晒而黝黑得不留余地的双臂,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当我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容貌与皮肤却也似乎不值一提。

  那是我在人世间从未听到过的,如同天籁般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的响声像音符般奏响了名为话语的乐曲:

  “你们好,我叫雅。”

  那声音让我想到了蛊惑人心的海妖塞壬,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献上生命。

  毫无疑问,我爱上她了。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我是如此只注重外表的肤浅男人,我无法否认。即便如此,内心强烈的悸动却告诉我,比起外表,我更感受到命运般的魅惑,人生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命运之人。可是,我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愣头青吧。

  “我叫悦。”

  我微微一愣。

  “我叫亨。”

  “以后请多指教。”

  留下这句平淡而无机质的问候之后,车窗再次缓缓升起,老人向我们鞠了一躬后便沿着刚才的路线返回车中。轿车徜徉而去,独留我一人还沉醉于她回荡于空气之中,久未平息的声音,久久不能自拔,甚至连身边同伴的话语都充耳不闻。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喂,你看他们离开的方向,难不成,他们住在人鱼之馆吗?”

  我惊讶地看向远方,车子逐渐远去,开上了环山的坡道。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不知怎的,从古至今一直流传着关于人鱼的传说。如果镇上有人失踪,总会有传言说,那是被住在山上的人鱼掳走了,如果小孩子不听话,也会被父母亲用人鱼吓唬。明明没有听说过谁目击过人鱼,为什么会这样呢?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团。

  住在这个小镇的人都知道,半山腰上有一座湖。常年笼罩着雾气的湖面,据说每到仲夏的夜晚就会传出意味不明,若有若无的歌声。传说中,那是人鱼的歌声。那座湖被人们称为人鱼之湖。

  人鱼之湖的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洋馆,据说曾是富豪隐居之地,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无人居住。被栅栏所圈起的私人领地,在学校的怪谈中,已经变成了人鱼的居所。据说,里面挂满了人鱼相关的诡异画作和标本,然而,由于洋馆的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厚重的大锁,从未有人能够亲自前去查看。那座馆,被人们称为人鱼之馆。

  而那辆轿车前往的方向,除了人鱼之馆外,并没有其他人家。

  

3.

  转眼间,便到了开学的那一刻,然而,本应是已经出伏的天气却还是无比燥热。我和亨一起走到学校门口,虽然是开学日,但由于小镇人口稀少,只能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进入学校的身影,显得分外寂寥。由于今天没戴手表,我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看周围的情景应该不用担心迟到。

  在我们到达校门口的时候,那辆轿车正好从远处驶来,激荡起记忆中暑假里看到的不似人间的美丽女孩身影。我怀着复杂的思绪望向车门,只见那位老人与那天一样绕到车门前,这次他缓缓地拉开面向我们的车门,一只手牵起坐在车里女孩的手。他的身影遮住了我们的视线,直到女孩下车后,我们才得以看到她的容颜。

  她还是像那天一样,美得不可方物。亨向前两步,向他们致意,而我则站在原地,内心仿佛混沌的漩涡般,引得肉体也动弹不得。

  “啊,你是...悦吧。”

  老人对上前问候的亨如此说道。真是的,我们有这么像吗?我摸着自己扁平而无特征的五官,不禁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我是亨。可能是因为我没剪头发,所以您认错了吧。”

  亨如此回答道。原来如此,因为我开学前去剪了头发,而亨的头发现在比我长了,所以才认错了吧,对于老人家来说也情有可原。我也三两步走上前去,

  “您好,雅同学早上好,我是悦。”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说完这几个字就耗尽了身体内的所有能量。老人笑着答道,

  “太好了,有你们陪着雅一起去教室,我就放心了。”

  雅轻轻地向我们点头示意,明明是夏天,她却穿着裙摆及地的长裙,将整个下半身包覆其中,仿佛要前往赴宴的公主。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吧。我望着她那不合时宜却又自然无比的姿态,不由得出了神。

  老人放开了握住雅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裙摆太长的缘故,总感觉雅的走路姿势有点奇怪。这时,亨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的手,搀扶着她向学校里走去。

  “谢谢你。”

  雅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亨则半蹲下身体,以仆从般的口吻回答道:

  “这是我的荣幸。”

  不知不觉中,我的意识毫无所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拉住了亨的衣袖。可是,亨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反而不耐烦地将我的手臂挥开。

  我什么时候,也能如此自然地牵起那个人的手呢?恐怕永远都不可能了吧。

  我不甘心地咬住了嘴唇,内心不由得涌起了强烈的嫉妒,虽然知道并无必要,接着,就是对自己的丑陋和无能所产生的厌恶。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向教室走去。

  说起来,校内应该是不允许穿裙子的,开学典礼的日子里更是不允许穿便服,我和亨都换上了秋季的衬衫和长裤。然而,在门口执勤的,扎着马尾,一席白衣,胸牌上写着雨老师的保健老师却并未对雅华丽的洋装加以指摘。

  往年的高一教室都在二楼,而今年却换到了一楼,这两件事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难道,是雅的腿部有什么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隐疾,从而和校方协商达成的协议?以她家的富有程度,想必是轻而易举的。

  亦或是...

  我不由得又想到了镇上流传的人鱼传说。

  ...那条长裙之下,其实是摆动的鱼尾呢?

  

4.

   同学们都在半开玩笑的流传,说雅会不会是人鱼。

  住在人鱼湖畔的人鱼之馆中,每天乘坐高级轿车来上学的雅。

  从来没有人看过她的下半身的雅。

  不食人间烟火而学习成绩优异,仿佛任何世间的书本她看一遍就能掌握的雅。

        据说,雅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她仅仅是在家中自学,便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初中毕业的程度。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向往的她,为什么又选择回到这个老旧的小镇呢?没有人能够知道。

  雅从没有去上过体育课,没有参加过开学典礼等任何集体活动,下课时也从不离开座位。每到下课,她只是带着一副慵懒的表情,凝望着教室外的天空出神,手指玩弄着自己的黑发罢了。我曾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如同汪洋大海般深邃的眼睛,她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问题吧。她的下半身一直包覆于厚厚的长裙之中,从来未曾显露。

  同学们都惊诧于她的美貌,陶醉于她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去和她搭话,然而,对于那些邀约,她却都只是礼貌地加以婉拒。渐渐地,同学们只敢从远处眺望着难以企及的她,而不敢去触碰其威严了。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强烈地爱着雅。

  我努力地想尽一切方法和她搭话,即使她每次都只会回复我只言片语,我也会陶醉于那几个名为语言的音符中,感到莫大的满足。我想要为她奉献我所能做的一切,即便会被人耻笑,被人叫做舔狗也无所谓。我从不曾邀请过她,因为我害怕被她拒绝,从此以后对我不理不睬。更何况,她从未答应任何人的邀约。我只是发自内心地为她做好我所能做的一切。

       雅从来不避讳自己居住在人鱼之馆。每当我只是沉默地待在她身旁时,她总会自言自语般地讲述一些关于人鱼的故事。从鲛人、塞壬、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她都如数家珍。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她的语气总感觉比平时无机质的语调要开朗很多,仿佛带着一丝期待和向往。难道说,她是因为向往着人鱼,向往着那座馆,所以才搬来这座平平无奇的小镇吗?

  这样迷人而又神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有一天却不经然地把玩着头发,仿佛闲话家常般对我说:

  “你,想要来人鱼之馆吗?”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种近乎自虐的残酷,仿佛追求毁灭般甜美而又危险的微笑。

  然而,过于惊讶的我却忽略了这一点。我一时间竟无法理解这话语中的含义。那个雅同学,那个高高在上,如同辉夜姬一般的雅同学,竟然会邀请我去她家玩吗?我感到一股莫大的幸福感直冲脑髓,几乎让我忘记现在是何时,而我又身处何处。我的喉咙干涸,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语。除了傻傻的点头外,我别无他法。


5.

  亨又在和雅同学搭话了。最近,他总是穿着那件米黄色的衬衫,一有空就去找雅同学搭话。

  我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感觉嫉妒、难受地快要发狂。我去找亨对峙,他却对我熟视无睹,仿佛自己的眼中只有雅,而我只不过是路边一个无用的小虫子罢了。我想尽办法吸引那个人的注意,但大多举措都是徒劳无功。

       我拼命地在抽屉中寻找着手表,想要确认还有多久才会放学,因为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是,那块手表仿佛在对抗我一般遍寻而不得,直到我突然想到,它好像已经被我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亨。我只能在痛苦中持续地挣扎着,连这点小小的请求都无法得到满足。

  我找到了班里的女同学希,希长着一张引人怜爱的面孔,水润的大眼睛最近却时常含着泪珠。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希偷偷地喜欢着亨。

  “希,你可以让亨远离雅同学吗?”

  我诚挚地请求希同学。

  “可是,我害怕和雅同学说话,我太弱小了,被她一瞪就会浑身乏力,说不出话来。和亨同学说的话,我又害怕被他讨厌。”

  希同学带着哭腔说道。

  我知道,亨并不喜欢希,但是,我烦躁的心让我无法心平气和地思考,我严厉地指责希同学:

  “像你这么胆小的话,还怎么样去追寻自己的真爱呢?任何一点挫折都会把你打败吧,只有振作起来,全力出击,才有达成目的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希同学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可这话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像这样逞强地指责别人,自己却也像一个胆小鬼似的畏缩不前,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我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自己的心上,望着亨和雅相谈甚欢的模样更是如此。

  

6.

  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名叫希的女人,竟然会对我最爱的雅做出那种事!

  她平时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竟然当众指责雅是蛊惑人心的魔女,是掳掠灵魂的人鱼,还试图掀起雅的裙子,说要揭开雅的真面目。

  真是人面兽心的家伙!班级中的伪善者们一个个都无动于衷,教室的气氛仿佛冬日般凝结。雅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并不理解这愚蠢女人简单的脑细胞构造。就在我正准备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个女人拉开,保护雅的安全的时候,没想到,那个愚蠢的女人竟然自己绊倒在了雅华丽而繁复的裙摆之上,整个脑袋都埋到了雅的裙摆之中。

  紧接着,不知道她在那裙摆中感受到了什么,那个女人仿佛中了雅的魔法一般,只是不断地道着歉。脸色苍白,声音细碎如蚊呐,就像被主人所遗弃的小狗般浑身不断地颤抖着。

  而雅则露出柔和而不可捉摸的微笑,只是不断地轻抚趴在自己裙摆上,不断颤抖着的希的额头。

  那场景会让任何亲眼看到的人相信,那绝对是魔法的力量。

  

7.

  又是一个无趣而折磨的日子。讲台上,我们的班主任萌老师一席白衣,将平时散开的头发扎成马尾,认真讲述着难懂的文言文课本,然而,我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就在这个烦闷的时刻,教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雅同学中暑晕倒了。我不可思议地望着雅的方向,的确教室里并不凉快,她穿着那么一身华丽而沉重的洋装一定会感到非常的闷热吧,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仍然要穿着那身不便行动的沉重负担吗?而且,看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冒出一滴汗。难不成她是人鱼的传言是真的,而这是因为她长时间缺水而晕倒?听起来似乎过于荒谬。

  不过,平时理应指挥同学们将雅送到保健室的老师,此时却毫无反应,紧张地打着电话。是打给那个老人的电话吗?为什么不让人把她抬到保健室呢?我完全不能理解。

  老人很快赶到了教室里。

  “雨老师,多谢您了。”

  “啊...”

  老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老人迅速抱起雅同学,走了出去。从她那摇摆的裙摆中,无法窥见下半身到底是何种状况。

  原来是这样...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那因欲望而扭曲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决定前往人鱼之馆。

  

  放学后,我穿着米黄色的衬衫和咖啡色短裤,缓缓地走在前往半山腰的路上。这是一条幽静的山路,除了雅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经过这条路。

  道路两旁遍布着苍翠的树木,耳旁不断传来蝉的鼓噪声。走了不久,我便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书:

  前方是私人土地,请勿随便进入。

  然而,我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差不多半山腰的地方,就能在一片平坦的空地旁隐约看到那座湖。

  那座湖并不算大,但湖面上笼罩着浓浓的雾气,那雾气是如此浓烈,以至于我只能看出那里有一片湖,却对湖面上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是这座湖的话,栖息着人鱼应该也毫不奇怪吧。

  我沿着湖边道路缓缓地向前走去。这是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绕湖向前延伸,小路深处的情况也隐藏在浓浓的雾气之中,仿佛永无止境。我脚步僵硬地向前走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不知道在唱什么,若有若无的歌声...这歌声似乎是从湖面上传来的,虽然声音很小,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幻听,但我却莫名觉得它动听无比,充满着魅惑,甚至让我想就这么走入湖中,和湖里那些未知的存在共舞一首死亡的芭蕾舞曲。

  我摇了摇头,将那些杂念驱除出大脑,不知何时,歌声也一起停止了。

  我已经来到了人鱼之馆的大门前。

       人鱼之馆是一座巨大的西式洋馆,哥特式的风格散发着神秘的气氛。在洋馆背后左侧的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房屋,似乎是水房,能隐约看到几个巨大的水龙头的剪影。

  正当我想要敲门时,那位老人正好打开了大门,和我四目相视。

  “啊,你是亨吧!你想要进入人鱼之馆吗?是雅邀请你来的吧。其实,我并不希望有人进入这个馆,它本应在历史中消逝,而非迎来新的访客。不过,如果是雅的意思,我便无话可说。但我还是要警告你,进去之后不要到处乱走,否则后果自负。我正准备到城里去采买,要很晚才能回来,请你自便。”

  老人的语调冰冷,但我不以为意。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踏进了人鱼之馆的大门,门在我的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8.

  走在人鱼之馆的走廊上,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虽然下午曾因雅晕倒而担心无比,不过如今她已经没事了,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了。我把雅的事告诉了朋友,可是,现在我逐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雅,可是,她指示我先在大厅里四处参观。洋馆一进门首先是一个前厅,黯淡的光线下,挑高的顶梁上由长短不一的纵向线条绘制的花纹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深棕色的木质地板看起来更似漆黑,冰冷而阴沉。馆内的空气比外面更加潮湿,似乎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腥味中又夹杂着一点魅惑的暗香,吸引人不断向馆内走去,直到被黑暗所吞噬。前厅四周似乎有不少房间,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大厅。

  走廊里挂着各式各样关于人鱼的画。穿过走廊便是大厅,据说,大厅里收藏着各种各样关于人鱼的收藏品。雅说,她会在从大厅左转的走廊上的第三个房间里等我。那条走廊在庞大的大厅最深处,只有当我逛完整个大厅之后才能到达那里。我不能违背雅的意愿。

  走在走廊上,我看着周围的画,不禁想起了雅曾告诉我的关于人鱼的种种。人鱼在东西方的历史传说中都出现得非常早。古巴比伦曾经把人鱼作为神来祭拜,希腊神话中则把它称为拥有美妙歌谣,能够蛊惑人心的海妖塞壬。在中国,古老的山海经中记载着鲛人吐珠的传说。日本书记中记载着人鱼的传说,甚至还有八百比丘尼的故事,也就是吃人鱼肉能够长生不老的说法。

  人鱼作为绘画题材也饱受画家们的青睐。既有詹姆斯·德拉波和威廉姆·诺克豪斯这种专门描绘美丽人鱼的画家,也有保罗·德尔沃这种印象派画家。有些画家更是像被人鱼所迷住了一般,毕生投入于绘制人鱼的事业中。

  我仔细观赏着走廊两侧悬挂的画作,除了沃特豪斯那美伦美奂,在月光下倚靠于池边,带着一丝慵懒气息的美人鱼外,也有着海德斯多夫那种满溢黑暗与死亡气息的诡异美人鱼画作。画面上的人鱼或全身腐烂,或头部已经变成骷髅,散发着死亡之美。

  说起来,所谓的人鱼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既被当做神来祭祀,又被当做怪物而恐惧。既有的美若天仙,也有的不忍卒视。美与丑,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新生与毁灭,都集中在了这种传说中的生物身上。或许这些二元的要素本来就相互追随,互为表里吧。

  在这些画作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幅没有署名的画作。画作的笔触粗糙,画面从左向右由白转黑,描绘了一群游动着的人鱼。最左边美丽的人鱼随着逐渐向右游动,身上的鳞片褪下,头发掉落,面部逐渐干枯,最终在画面右侧的黑暗中变为一个个骷髅。我仿佛在这张画上感受到某种和雅相同的气息...那,是追求毁灭的气息吗?

  走过走廊,来到大厅,广阔的空间中,展示柜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关于人鱼的展览品。有人鱼制成的木乃伊、传说中人鱼吐出的珍珠、人鱼褪下的皮等等,在略显黑暗的大厅里散发着诡谲的氛围。干枯掉渣的鱼鳞、形貌可疑,毫无光泽的珍珠、仿佛猴子和鱼粗糙缝制在一起的怪异标本...比起绘画来,这些实际存在的藏品似乎只突出了人鱼的黑暗面,每一件都无比的丑陋、破败。

  其实我并不是十分喜欢人鱼,但只要雅喜欢,我便可以将每一件藏品都细细品味,仿佛能从其上感受到雅的气息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大厅的最深处。眼前就是那个我盼望已久的走廊。毫无装饰的木纹走廊上十分昏暗,一共有四个房间,四下一片寂静,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要仔细检查每个房间内部,然而,其他房间却都紧锁着门,我只能走入雅所指定的第三个房间。

  然而,就当我刚刚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刻,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嘈杂声。我跑向门边,用力转动门把手,想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房间的门也打不开了!我被人锁在这个房间里面了!

  环视四周,周围一片黑暗,电闸似乎已经断开,我仿佛黑暗中的困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谓地挣扎、咆哮。房间的门锁是从内外都可以开的类型,可是我并没有钥匙,只能在这黑暗的室内徒劳地敲打着牢固的门扉。

  一定是那女人...一定是那女人...

  我知道,她想妨碍我和雅的恋情,可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做的如此彻底,如此绝情,甚至将我锁在这漆黑潮湿的别墅之中。

  周围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我感觉地板越来越潮湿,她不会是想把我淹死在这里吧!

  我按下左腕上手表的发光键,蓝白色的夜光手表散发出幽幽的荧光,显示出现在的时间——晚上八点。

  不知道雅的安危如何。

  如果雅死了的话,我...

  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隔壁房间传来了幽暗的微光。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隔壁的荧光灯还在微微地发着亮光。这个房间和走廊尽头的第四个房间之间的墙壁竟然是用玻璃制成的,因此可以透过墙壁看到隔壁房间的景象。

  我的脸紧紧贴着玻璃,然而,由于荧光灯的照射范围过小,只能看到天花板附近的情况,我的眼前仍然一片模糊。只有哗啦啦的水声不断在耳边鼓噪着,我仿佛看见隔壁房间的水位在不断上升,内心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不知不觉中,我的鞋底已经湿透,湿黏的气息爬遍全身,我感到全身的毛孔竖起,内心浸透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忽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不似人世之中的华丽景象。

  那是美人鱼...

  长着绝美容颜的美人鱼...

  她有着小雅的容貌,脸上却洋溢着我从来都没有在雅的脸上看到的笑容,如此灿烂、如此美丽的笑容...

  她的上半身赤裸着,却不会让人感受到一丝淫靡,只会让人惊叹于大自然的造物之美。而她的下半身则长着一条墨绿色的鱼尾。在昏暗的荧光灯照耀下,她微微摆动鱼尾,发丝便跟着一起飘动,双手紧贴身侧,她随意地在这蓄满了水,化为巨大水槽的房间中遨游着,那姿态是多么优雅,多么优美,多么幸福!

  她是小雅吗?难道说,小雅真的是美人鱼?亦或是,这是由于我过于疲劳所产生的幻觉?然而,这幻觉也太真实了。在漆黑的海洋中,自由徜徉着的美人鱼...我仿佛身处神话世界之中,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世界的广阔,就在我想再多品味一会儿时——

  终于,那盏唯一的荧光灯也因为浸水而熄灭了,我的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坚信,我再也没有机会目睹那如此美丽的人鱼了。 

  

  当老人回到洋馆时,他察觉到情况异常。

  本应灯火通明的洋馆竟然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声响,诡异的寂静中夹杂着不详的气息。只有潺潺的水流从半掩着的大门处不断流出,在洋馆的门前形成了一个小水潭。除了老人所持有的钥匙,馆内唯一的另一把万能钥匙就在这水潭中被水流冲刷得来回翻滚着。

  老人急忙丢下手中采买的物品,冲进门内。他拉开电闸,顺着溪流一路向内奔跑,终于来到了那个储藏间的入口。储藏间的房门下有一条缝隙,水流正从那里不断涌出。由于别墅内的高低差,水流沿着走廊一直流向大厅,最后流到大门外侧,形成了那个水洼。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急忙跑向水房,关掉了开到最大的龙头,然后跑回储藏室,打开了房门。

  一阵巨大的水流涌出,将老人从头到脚浇得湿透,但老人却毫不在意,立即冲进了积水的房间之中。可是,老人所能看到的,只剩下储藏室里到处漂浮的泡沫板、蛇皮袋、绳索、软管等杂物,以及房间正中央,早已泡涨的雅只剩上半身的尸体。

  刚刚死去的雅的尸体,仍然如生前般美丽。精致的五官因呛水而扭曲,眼睛紧闭着,一想到以后我再也无法看到那深邃的眼神,我的心就仿佛碎裂成片。她的尸体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不见踪影,但这反而形成了一种异样、残缺的美,令人陶醉,令人叹息。

  紧接着,老人就看到了正茫然呆愣地站在隔壁房间的玻璃前,望着这里的我的身影。

  “是你,就是你杀了雅吗!”

  老人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冲了进来,一只手就将我抬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眼中满是怒火和悲伤。

  我感到呼吸困难,双眼不断涌出泪水,不仅是为自己被怀疑而流泪,更是为小雅的死亡而流泪。可是,不仅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雅,我不断挣扎着,拼命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杀的!”

  老人逐渐松开了我的领口,但眼中还是难掩怀疑的神色。

  “我亲眼看见你进去,然后门就锁上了。之后除非你打开大门,否则还有谁能进去?”

  “我...我...”

  我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僵硬,眼泪不断从眼眶里冒出,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我仍努力将片段的思绪汇聚成语言,为了得到理解与救赎。

  “那...那一定是有人冒充我。”

  我回忆起来到洋馆门口时的场景。

  “我来的时候,门明明是虚掩着的...而且我被人反锁在这个房间里面,钥匙并不在我身上吧?如果是我杀死了小雅,那我是怎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又把钥匙从房间里移出?”

  老人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空旷,并没有钥匙的踪影。其实老人心里无比清楚,除了自己手上的这把钥匙,就只有洋馆门口掉落的那把钥匙能够反锁这个房间的房门。

  不知为何,老人沉默了,并没有反驳可能是有人冒充我的观点。他对自己的视力如此不自信吗?然而,他仔细思考一会儿后,又说道:

  “不,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即便钥匙并不在这个房间,你也可以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注:在推理小说中,此类诡计被称为反密室诡计。密室诡计是指被害人死在上锁的,他人无法进出的房间中的诡计。然而反密室诡计则恰恰相反,是指凶手被锁在密室里,无法进行犯罪的诡计。)

  “那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其实很简单。你是利用了水流吧。这栋洋馆从走廊深处到门口有一定的高低差,你在打开水房的龙头,锁住储藏室之后,进入隔壁房间,用钥匙从里面反锁。接着,你从房门下的缝隙中把钥匙踢到外面,这样的话,钥匙就会一路顺着水流流到洋馆的大门外。实际上,现在那把钥匙就落在洋馆大门外的一个水洼中。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完全可以将雅杀死。我还是要把你移交给警察。不...不能报警,否则...果然,我还是应该把你杀了吗?”

  “我不怕死,但我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更何况,我深深地爱着雅,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并没有伤害她一丝一毫。”

  我坚定地说道,高高举起了我的左手,攥紧的拳头中不光包含了悲伤,还有无穷无尽的愤怒。

  老人沉默地看着我举起的左手,似乎改变了主意,亲切地抱住了我。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仅仅有眼泪在不断地流淌着。

  

9.

  我深深地爱着亨。

  原本只是一种朦胧的情感,但当雅出现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亨的眼里却只有雅。

  亨爱雅爱得越深,我爱亨也爱得越深。但是,亨一直对我冷漠以对。丑陋而无能的我没有勇气说出,只能每一天、每一天地暗自痛苦着。

  于是,爱便渐渐化为了恨。

  我恨亨,也恨雅。

  这仇恨如同滔天的火焰,烧遍了我的全身,让我化身为厉鬼。

  在雅晕倒的那天,老人曾把萌老师叫成雨老师,因为她们都穿着白衣,扎着马尾,身高也差不多。老人在送雅来上学的时候,看到校门口执勤的老师胸牌上标着雨老师,于是就把萌老师当作保健室的雨老师了吧。

  还有,当雅第一次来到学校的时候,曾经因为头发长度将我和亨认错,大概是因为我和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也没有带手表吧。本来,把男孩和女孩认错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或许对老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当我发现那个老人是脸盲症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杀掉雅,再嫁祸给亨,让亨一辈子承担杀害雅的罪行,一辈子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

  我穿上和亨相同的黄色衬衫和弟弟的男生校服短裤(女生是喇叭裤),这样的话,老人一定会把我误认成亨吧。我知道雅曾经邀请亨去她家里玩,所以老人一定会放我进去,我还知道,老人每到每周的今天都会出门去城里采买。果不其然,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一踏进屋子,看到前来迎接的雅的时候,就把藏在背后的尖刀拿出来,威胁雅给亨打电话,让他来人鱼之馆,并让他四处逛逛以拖延时间。 不可思议的是,雅没有丝毫抵抗,脸上挂着奇妙的微笑,除了打电话以外一言不发。我感觉到,她似乎向往着毁灭,甚至对毁灭的到来感到欣喜。然后我威胁着雅,让她把我带到了大厅深处的储藏室,也就是大厅左转走廊尽头的第四个房间中。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储藏室和隔壁的第三个房间联通的墙竟然是用玻璃制成的,可以透过这面墙看到隔壁房间的状况。而且,在储藏室深处竟然还有一个废弃的注水口,通向洋馆的外侧,在那附近,便是有着大的不可思议的水龙头的水房。难道这间储藏室以前是用来养鱼的吗?

  不论如何,这一定是神的奇迹吧。

  我想,我要利用这堵玻璃墙,让亨看着雅死去的过程,坠入地狱之中。

  而且,我还不想让亨看到雅的脸。

  于是,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了一个蛇皮袋。这种墨绿色的大袋子因为上面的花纹很像鱼鳞,所以又被叫做鱼鳞袋。我向雅问出了水房的地点,然后将雅头朝下,倒着塞进了鱼鳞袋中。

  没有想到的是,雅竟然真的没有下半身。她的腿部以下,只不过是一堆电子仪器和钢架而已。之所以在学校一直穿着长长的裙子,也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吧,恐怕她晕倒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过,我对此毫无兴趣,只是用绳子将袋口扎紧。由于没有下半身,所以绳子扎的地方在袋子的中段,后半部分就像墨绿色的鱼尾一般,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接着,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一根长长的水管,将储藏室深处的注水口和水房的龙头连在了一起。接下来,就是等亨到来的时候了。

  我听到亨逐渐走来的脚步声,心不禁砰砰地跳了起来,我躲在走廊上的第二个房间中,并从里面反锁,以确保亨不会进入这个房间。等亨进入了隔壁的第三个房间以后,我立即冲出这个房间,并用雅的万能钥匙把隔壁的房间反锁,接着到水房打开龙头。

  按理说,到此为止,犯罪就应该结束了,接下来我只要回家去制造不在场证明就可以了。当雅死的那一刻,我一定早就已经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看着电视了吧。

  可是,要怎么把嫌疑转移给被锁在密室中的亨呢?

  望着脚下不断从储藏室涌出的潺潺流水,我灵机一动。

  只要伪装成是亨为了脱罪而施展的诡计,不就可以了吗?

  

  啊,好想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雅还没有出现的时刻,回到那个我们一起坐在广场上吃雪糕的无忧无虑的时刻。

  当时的烦恼对于如今的我来说简直不值一提,然而新的烦恼永远比旧的烦恼要来得更气势汹汹,将无力的我彻底压垮。

  可惜,往日时光已经逝去,一切都不可能重头再来。

  我的人生已经走向了毁灭。

10.

  我和老人一起在馆内搜索着可疑人物的存在。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走廊上,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老人已经将大门牢牢锁住,因此如果凶手仍留在馆中,他将无路可逃。不过,我想凶手八成早已经逃离了这里。

  在巡视的过程中,老人突然向我搭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又认为你不是凶手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对于分辨人脸这一块很不自信,可是,我清楚地看到,和我打过照面的那个亨,他的左手手腕上并没有手表,而你的左手手腕上却戴着那个蓝白相间的手表。我不觉得你会刻意在进入洋馆之后再戴上手表,因为你并不知道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不小心反而会弄巧成拙。因此,我在洋馆门口遇到的那个你肯定是假冒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是那个女人送给我的手表救了我一命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我们在洋馆中的搜索一无所获。最终,我和老人还是回到了走廊尽头的储藏室。只见地上散落着破损的麻袋、软管、绳索等杂物,以及雅的尸体。老人环顾四周,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

  “没想到小雅最终竟然还是死在了这个房间...这就是命运吗?如同恶魔一般的命运...”

  老人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雅她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没有下半身,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经历如此残酷的命运?啊,我好想变成她,替她承受这些痛苦,但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我不如就这么死掉算了!”

  我看着眼前死状凄惨,失去了下半身的雅,内心无法遏止的痛苦化为语言,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如果不说出来,恐怕我早已因悲伤而死,然而,说出来之后,也只是坚定了我去死的决心而已。我默默地望着地上的尖刀,想要下一秒就要将其捡起,一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亨,你真的想要听小雅的过往吗?”

  老人不知为何,用极为悲痛的语气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我想了解雅的一切,即使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无怨无悔!”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吃了人鱼肉之后可以长生不老。你知道吗?”

  我想起雅告诉我的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点了点头。

  “拥有这座山的家族,他们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权力越大,越是有钱的人,就越追求这种长生不老的秘法。但是,真正的人鱼又哪里有那么好找呢?于是,陷入疯狂的他们就开始自己制造人鱼。”

  “制造...人鱼?”

  “没错。千百年来,他们一直重复着把人和鱼缝制在一起的悲剧。你也看到客厅里展示的人鱼标本了吧,那是当时的工匠用猴子和鱼缝制起来,用来哄骗外国人的,可是,这家人却将活生生的人切掉下半身,和巨大的鱼尾缝制在一起。如此丧尽天良的行为,却因为他们的权势滔天,千百年来都未被曝光。当然,他们也从未成功过。而这个房间,就是他们用来进行实验的水槽。”

  “实验?”

  “没错,他们会将缝制好的人鱼放入这个水槽中,当时这里还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空隙。然后,他们就会通过这面玻璃墙从隔壁房间观察人鱼的动向。如果人鱼死了,就说明实验失败,而如果人鱼成功活了下来,则说明实验成功。失败的死亡人鱼都会被丢进宅邸外的湖中。但是,每一个人鱼都在痛苦地挣扎几分钟后死去,无一例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雅也是他们的实验品之一了?”

  “是的。上一代家主已经彻底疯了,在找不到合适的实验材料以后,他把目标放在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小雅的身上,那时小雅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啊!在他锯断小雅下半身的时候,小雅的母亲,上一代家主夫人拼命和家主扭打了起来,最后双双落入湖中,一命呜呼。我作为宅邸的管家,虽然急忙把小雅送到了医院,可是下半身已经彻底坏死了。这也是我刚才说不能报警的原因,一旦报警,不仅这个家族千百年来的丑闻将公之于世,小雅的灵魂也无法安息吧。”

  老人的眼泪逐渐从眼角流了下来。

  “没想到,小雅最终也没有逃脱作为人鱼的命运。她以这副残缺的躯体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自从她懂事之后,便吵着闹着要听人鱼的故事,最后更是坚决地回到了这个小镇,回到了这座馆之中。她一定是为自己残缺的身体而感到悲哀,太向往那传说中的美人鱼了吧!家族的基因,终究将她带向了毁灭。”

  听完老人讲述的雅的悲惨过去,我的内心如遭刀割。

  关于那个女人到底是如何杀害的小雅,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只是有一点还不太清楚——我当时看到的那个美人鱼,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因为过度恐慌而产生的幻觉?

  我注视着地上的杂物,突然有如天启般想到——

  当时,那个女人一定是把雅放进了墨绿色的蛇皮袋中吧。然而,只有上半身的雅只能占据蛇皮袋的一半大小,所以用绳子捆扎的蛇皮袋后半部分看起来就像墨绿色的鱼尾一般。

  在储藏室被放水之后,雅想必一直在那个袋子中拼命挣扎吧。然后,因年份久远而老化的袋子就这样被她挣脱开来,露出了她的上半身。

  然而,由于袋子上开的口并不够大,所以她仍然带着那个袋子在水中游动,虽然只有片刻,但在当时昏暗的灯光下,在我的眼中,却依旧美不胜收。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奇迹。

  我又想到了当时所看到的雅临终前的那个表情。

  她笑了。

  第一次,仿佛无忧无虑,开怀不已的笑了。

  仿佛在为自己真的成为了人鱼而欢喜一样。

  她挣脱袋子,究竟是想要逃生,还是想要真正的成为人鱼呢?

  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但是,这完全不足以平息我内心的愤怒与仇恨。

  我要报警...不,这样会损害雅的名誉,而且警方也不会只凭我的证词就逮捕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她,说不定还会认为是我干的...

  我要亲自向那女人,向悦复仇!我只告诉了她一个人雅要邀请我去人鱼之馆玩,只有她会想到冒充成我的诡计!她毁了我的一切,她毁了雅,如此可怜,而又如此美丽的雅...像美人鱼一样失去了双腿,最终只能化为泡沫的雅...

  我的手中拿着那女人落下的尖刀,沿着湖边的小径一步一步向她家走去,一步一步地踏向毁灭。既是我的毁灭,也是她的毁灭,更是名为自我的,整个世界的毁灭。

  不知何时,我的耳畔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歌声,我感觉自己突然能够理解这歌声的含义——

  那是无数“人鱼”在湖底持续千百年来的诅咒。

  

  

(注:在第1,3,5,7,9节中,“我”=悦,是以悦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在2,4,6,8,10节中,“我”=亨,是以亨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在文中留下了很多暗示的地方,比如手臂是否完全黝黑,手表的去留,短裤的形状,神态的变化等等,凡此种种,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