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

人鱼之馆

已完结

LOFTER | 谜想计划

夏日谜想·悬疑故事大赛

第二季 「谜想故事奖」短篇征文比赛 参赛作品

  

1.

  滴答...滴答...

  黏腻的汗水沿着发梢划过下巴,在雪白的校服衬衫上留下深色的汗渍。

  我把雪糕噙在嘴里,从咖啡色灯笼裤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微苦的巧克力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来。

  我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亨。他一只手撑在我们所坐的光滑大理石台阶上,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半长的头发将半边脸覆在阴影之中。他不时地咬一口手中灰白相间的娃娃头雪糕,只见那雪糕仿佛冬日晴空下正在融化的雪人一般,娃娃的五官逐渐狰狞、盘旋,直到化为一团无法辨识的混沌。

  “喂,亨。”

  “怎么啦?”

  “雪糕,要化掉了。”

  “啊!”

  话音刚落,一滴白色的奶油就沿着已经看不出的娃娃脸颊滴落下来,落在他咖啡色的短裤之上,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

  “你怎么不早说啊,悦!”

  他仿佛回过神来,迅速地将剩下的雪糕塞进肚子,然后对我怒目而视。

  “这下回家肯定又要被我妈唠叨一顿。”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用一只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睛眺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正无声却又强烈地在天空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将无穷无尽的热量平等地投射到大地的每个角落,也包括我们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

  “你不觉得很热吗?要不要把头发理短一点?”

  我侧眼看着亨垂到耳际的头发,随意地问道。

  “要你管,你不也是一样。”

  亨不高兴地用餐巾纸不断擦着裤腿。我抚摸着自己头发的长度,的确比他还要略长几分,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其实我并不想让他剪短头发,只是看着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不知怎的,嘴里就冒出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到底想说什么呢?或许我是有头绪的,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手腕上蓝白相间的手表,告诉了亨,时针与分针正好重合在数字十二的位置。之前没有意识到,不过这么一来,手腕处的黏腻感突然明显起来,我卸下手表,看着比其他位置明显洁白一圈的手腕,不禁觉得以后还是不要再戴手表好了。不过,害怕将手表弄丢的我还是在擦完汗之后又默默地戴了回去。

  时值正午,小镇中心的广场上,美人鱼形状的雕像手中盛开的喷泉绽放着,带来一丝凉意。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仿佛只有我们两个因忍受不了烦闷而又似乎无穷无尽的炎炎夏日,想要做出一点改变似的来到外面,却不过也是做些无意义的谈话,无谓地空耗时间罢了。

  这本应只是初三暑假中无数个平凡无奇日子中的一天,一如以往,浑浑噩噩而看不到尽头的青春。只是顺着周围人的浪潮就读了镇里中学的高中部,梦想和目标都像雾里看花般不甚明了,只有烦闷和焦躁陪伴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夜,内心的话语想要表达却说不出口,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要向何处去。

  然而,就像命运所规定好的一样,我的人生却也在这不经意间就迎来了转折点。就像上帝打翻了咖啡杯,对世界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则是惊涛骇浪般的变化。

  因为,我的人生从今天开始,即将走向毁灭。而原因,仅仅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

  

2.

  我一直在想,爱上一个人难道真的有错吗?如果有错的话,我该如何抑制那心中的悸动;而如果没错的话,为何我又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

  或许当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命运便已经被决定了吧。

  镇上很少能看到这种车型的轿车,方正的车头上挂着一个被等分为三个扇形的圆形车标,虽然我不懂汽车,但总觉得漆黑的细长车身带来的美感,更衬出平日里看到的那些浑圆型汽车的庸俗。我惊讶地看着这辆车从广场远处驶来,缓缓减速,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从车身远离我们的那一端,走下来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墨镜的老人,明明是如此炎热的夏日,他却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笔直地绕过车的后方向我们走来。紧抿的嘴角和稳重的步伐让我联想到军人。

  他走到我们面前,环视了我们二人一圈,我屏住呼吸,攒成拳头的手心微微冒汗,不知道他想对我们说什么。

  “请问,两位是环宇中学的学生吗?”

  他用非常礼貌的语气问道。

  什么嘛,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如此简单的问题,还害得我紧张了半天。

  我看到朋友微微点头,也开口应和道:

  “是的。”

  “请问,是高一年级的学生吗?”

  “是的。”

  “能否请教二位的名字?”

  我和朋友面面相觑,如此轻易便将名字告诉陌生人,似乎是不够谨慎的行为,然而,又难以想象驾驶这种高级轿车的老人会对我们有什么企图。

  望着犹豫不决的我们,老人张口解释道:

  “是这样的。我家小姐即将转校到环宇中学的高一年级就读,环宇中学一个年级是只有一个班吧,如果能够提前认识一下未来的同学,就再好不过了。”

  他敲了敲车窗。

  “雅小姐,您的同学在这里。”

  只见面对我们这一侧的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当看到车内人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目眩。

  她太美了。

  一头漆黑长发沿耳畔垂下,让人不由得想象其滑顺如丝绸的触感,小巧的脸庞上,未施脂粉的五官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红黑相间的洋装上密布着繁复的花纹,令人目眩神迷。她眨动着长长睫毛下的眼睛,侧眼看着我们,慵懒的表情仿佛异国的黑猫,神秘而不可捉摸。

  尤其是她的皮肤,白皙过分而不见血色,让人怀疑她是否与我们同处一个世界。我看着自己经太阳暴晒而黝黑得不留余地的双臂,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当我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容貌与皮肤却也似乎不值一提。

  那是我在人世间从未听到过的,如同天籁般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的响声像音符般奏响了名为话语的乐曲:

  “你们好,我叫雅。”

  那声音让我想到了蛊惑人心的海妖塞壬,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献上生命。

  毫无疑问,我爱上她了。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我是如此只注重外表的肤浅男人,我无法否认。即便如此,内心强烈的悸动却告诉我,比起外表,我更感受到命运般的魅惑,人生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命运之人。可是,我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愣头青吧。

  “我叫悦。”

  我微微一愣。

  “我叫亨。”

  “以后请多指教。”

  留下这句平淡而无机质的问候之后,车窗再次缓缓升起,老人向我们鞠了一躬后便沿着刚才的路线返回车中。轿车徜徉而去,独留我一人还沉醉于她回荡于空气之中,久未平息的声音,久久不能自拔,甚至连身边同伴的话语都充耳不闻。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喂,你看他们离开的方向,难不成,他们住在人鱼之馆吗?”

  我惊讶地看向远方,车子逐渐远去,开上了环山的坡道。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不知怎的,从古至今一直流传着关于人鱼的传说。如果镇上有人失踪,总会有传言说,那是被住在山上的人鱼掳走了,如果小孩子不听话,也会被父母亲用人鱼吓唬。明明没有听说过谁目击过人鱼,为什么会这样呢?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团。

  住在这个小镇的人都知道,半山腰上有一座湖。常年笼罩着雾气的湖面,据说每到仲夏的夜晚就会传出意味不明,若有若无的歌声。传说中,那是人鱼的歌声。那座湖被人们称为人鱼之湖。

  人鱼之湖的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洋馆,据说曾是富豪隐居之地,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无人居住。被栅栏所圈起的私人领地,在学校的怪谈中,已经变成了人鱼的居所。据说,里面挂满了人鱼相关的诡异画作和标本,然而,由于洋馆的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厚重的大锁,从未有人能够亲自前去查看。那座馆,被人们称为人鱼之馆。

  而那辆轿车前往的方向,除了人鱼之馆外,并没有其他人家。

  

3.

  转眼间,便到了开学的那一刻,然而,本应是已经出伏的天气却还是无比燥热。我和亨一起走到学校门口,虽然是开学日,但由于小镇人口稀少,只能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进入学校的身影,显得分外寂寥。由于今天没戴手表,我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看周围的情景应该不用担心迟到。

  在我们到达校门口的时候,那辆轿车正好从远处驶来,激荡起记忆中暑假里看到的不似人间的美丽女孩身影。我怀着复杂的思绪望向车门,只见那位老人与那天一样绕到车门前,这次他缓缓地拉开面向我们的车门,一只手牵起坐在车里女孩的手。他的身影遮住了我们的视线,直到女孩下车后,我们才得以看到她的容颜。

  她还是像那天一样,美得不可方物。亨向前两步,向他们致意,而我则站在原地,内心仿佛混沌的漩涡般,引得肉体也动弹不得。

  “啊,你是...悦吧。”

  老人对上前问候的亨如此说道。真是的,我们有这么像吗?我摸着自己扁平而无特征的五官,不禁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我是亨。可能是因为我没剪头发,所以您认错了吧。”

  亨如此回答道。原来如此,因为我开学前去剪了头发,而亨的头发现在比我长了,所以才认错了吧,对于老人家来说也情有可原。我也三两步走上前去,

  “您好,雅同学早上好,我是悦。”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说完这几个字就耗尽了身体内的所有能量。老人笑着答道,

  “太好了,有你们陪着雅一起去教室,我就放心了。”

  雅轻轻地向我们点头示意,明明是夏天,她却穿着裙摆及地的长裙,将整个下半身包覆其中,仿佛要前往赴宴的公主。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吧。我望着她那不合时宜却又自然无比的姿态,不由得出了神。

  老人放开了握住雅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裙摆太长的缘故,总感觉雅的走路姿势有点奇怪。这时,亨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的手,搀扶着她向学校里走去。

  “谢谢你。”

  雅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亨则半蹲下身体,以仆从般的口吻回答道:

  “这是我的荣幸。”

  不知不觉中,我的意识毫无所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拉住了亨的衣袖。可是,亨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反而不耐烦地将我的手臂挥开。

  我什么时候,也能如此自然地牵起那个人的手呢?恐怕永远都不可能了吧。

  我不甘心地咬住了嘴唇,内心不由得涌起了强烈的嫉妒,虽然知道并无必要,接着,就是对自己的丑陋和无能所产生的厌恶。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向教室走去。

  说起来,校内应该是不允许穿裙子的,开学典礼的日子里更是不允许穿便服,我和亨都换上了秋季的衬衫和长裤。然而,在门口执勤的,扎着马尾,一席白衣,胸牌上写着雨老师的保健老师却并未对雅华丽的洋装加以指摘。

  往年的高一教室都在二楼,而今年却换到了一楼,这两件事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难道,是雅的腿部有什么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隐疾,从而和校方协商达成的协议?以她家的富有程度,想必是轻而易举的。

  亦或是...

  我不由得又想到了镇上流传的人鱼传说。

  ...那条长裙之下,其实是摆动的鱼尾呢?

  

4.

   同学们都在半开玩笑的流传,说雅会不会是人鱼。

  住在人鱼湖畔的人鱼之馆中,每天乘坐高级轿车来上学的雅。

  从来没有人看过她的下半身的雅。

  不食人间烟火而学习成绩优异,仿佛任何世间的书本她看一遍就能掌握的雅。

        据说,雅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她仅仅是在家中自学,便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初中毕业的程度。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向往的她,为什么又选择回到这个老旧的小镇呢?没有人能够知道。

  雅从没有去上过体育课,没有参加过开学典礼等任何集体活动,下课时也从不离开座位。每到下课,她只是带着一副慵懒的表情,凝望着教室外的天空出神,手指玩弄着自己的黑发罢了。我曾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如同汪洋大海般深邃的眼睛,她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问题吧。她的下半身一直包覆于厚厚的长裙之中,从来未曾显露。

  同学们都惊诧于她的美貌,陶醉于她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去和她搭话,然而,对于那些邀约,她却都只是礼貌地加以婉拒。渐渐地,同学们只敢从远处眺望着难以企及的她,而不敢去触碰其威严了。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强烈地爱着雅。

  我努力地想尽一切方法和她搭话,即使她每次都只会回复我只言片语,我也会陶醉于那几个名为语言的音符中,感到莫大的满足。我想要为她奉献我所能做的一切,即便会被人耻笑,被人叫做舔狗也无所谓。我从不曾邀请过她,因为我害怕被她拒绝,从此以后对我不理不睬。更何况,她从未答应任何人的邀约。我只是发自内心地为她做好我所能做的一切。

       雅从来不避讳自己居住在人鱼之馆。每当我只是沉默地待在她身旁时,她总会自言自语般地讲述一些关于人鱼的故事。从鲛人、塞壬、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她都如数家珍。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她的语气总感觉比平时无机质的语调要开朗很多,仿佛带着一丝期待和向往。难道说,她是因为向往着人鱼,向往着那座馆,所以才搬来这座平平无奇的小镇吗?

  这样迷人而又神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有一天却不经然地把玩着头发,仿佛闲话家常般对我说:

  “你,想要来人鱼之馆吗?”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种近乎自虐的残酷,仿佛追求毁灭般甜美而又危险的微笑。

  然而,过于惊讶的我却忽略了这一点。我一时间竟无法理解这话语中的含义。那个雅同学,那个高高在上,如同辉夜姬一般的雅同学,竟然会邀请我去她家玩吗?我感到一股莫大的幸福感直冲脑髓,几乎让我忘记现在是何时,而我又身处何处。我的喉咙干涸,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语。除了傻傻的点头外,我别无他法。


5.

  亨又在和雅同学搭话了。最近,他总是穿着那件米黄色的衬衫,一有空就去找雅同学搭话。

  我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感觉嫉妒、难受地快要发狂。我去找亨对峙,他却对我熟视无睹,仿佛自己的眼中只有雅,而我只不过是路边一个无用的小虫子罢了。我想尽办法吸引那个人的注意,但大多举措都是徒劳无功。

       我拼命地在抽屉中寻找着手表,想要确认还有多久才会放学,因为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是,那块手表仿佛在对抗我一般遍寻而不得,直到我突然想到,它好像已经被我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亨。我只能在痛苦中持续地挣扎着,连这点小小的请求都无法得到满足。

  我找到了班里的女同学希,希长着一张引人怜爱的面孔,水润的大眼睛最近却时常含着泪珠。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希偷偷地喜欢着亨。

  “希,你可以让亨远离雅同学吗?”

  我诚挚地请求希同学。

  “可是,我害怕和雅同学说话,我太弱小了,被她一瞪就会浑身乏力,说不出话来。和亨同学说的话,我又害怕被他讨厌。”

  希同学带着哭腔说道。

  我知道,亨并不喜欢希,但是,我烦躁的心让我无法心平气和地思考,我严厉地指责希同学:

  “像你这么胆小的话,还怎么样去追寻自己的真爱呢?任何一点挫折都会把你打败吧,只有振作起来,全力出击,才有达成目的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希同学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可这话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像这样逞强地指责别人,自己却也像一个胆小鬼似的畏缩不前,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我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自己的心上,望着亨和雅相谈甚欢的模样更是如此。

  

6.

  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名叫希的女人,竟然会对我最爱的雅做出那种事!

  她平时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竟然当众指责雅是蛊惑人心的魔女,是掳掠灵魂的人鱼,还试图掀起雅的裙子,说要揭开雅的真面目。

  真是人面兽心的家伙!班级中的伪善者们一个个都无动于衷,教室的气氛仿佛冬日般凝结。雅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并不理解这愚蠢女人简单的脑细胞构造。就在我正准备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个女人拉开,保护雅的安全的时候,没想到,那个愚蠢的女人竟然自己绊倒在了雅华丽而繁复的裙摆之上,整个脑袋都埋到了雅的裙摆之中。

  紧接着,不知道她在那裙摆中感受到了什么,那个女人仿佛中了雅的魔法一般,只是不断地道着歉。脸色苍白,声音细碎如蚊呐,就像被主人所遗弃的小狗般浑身不断地颤抖着。

  而雅则露出柔和而不可捉摸的微笑,只是不断地轻抚趴在自己裙摆上,不断颤抖着的希的额头。

  那场景会让任何亲眼看到的人相信,那绝对是魔法的力量。

  

7.

  又是一个无趣而折磨的日子。讲台上,我们的班主任萌老师一席白衣,将平时散开的头发扎成马尾,认真讲述着难懂的文言文课本,然而,我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就在这个烦闷的时刻,教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雅同学中暑晕倒了。我不可思议地望着雅的方向,的确教室里并不凉快,她穿着那么一身华丽而沉重的洋装一定会感到非常的闷热吧,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仍然要穿着那身不便行动的沉重负担吗?而且,看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冒出一滴汗。难不成她是人鱼的传言是真的,而这是因为她长时间缺水而晕倒?听起来似乎过于荒谬。

  不过,平时理应指挥同学们将雅送到保健室的老师,此时却毫无反应,紧张地打着电话。是打给那个老人的电话吗?为什么不让人把她抬到保健室呢?我完全不能理解。

  老人很快赶到了教室里。

  “雨老师,多谢您了。”

  “啊...”

  老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老人迅速抱起雅同学,走了出去。从她那摇摆的裙摆中,无法窥见下半身到底是何种状况。

  原来是这样...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那因欲望而扭曲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决定前往人鱼之馆。

  

  放学后,我穿着米黄色的衬衫和咖啡色短裤,缓缓地走在前往半山腰的路上。这是一条幽静的山路,除了雅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经过这条路。

  道路两旁遍布着苍翠的树木,耳旁不断传来蝉的鼓噪声。走了不久,我便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书:

  前方是私人土地,请勿随便进入。

  然而,我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差不多半山腰的地方,就能在一片平坦的空地旁隐约看到那座湖。

  那座湖并不算大,但湖面上笼罩着浓浓的雾气,那雾气是如此浓烈,以至于我只能看出那里有一片湖,却对湖面上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是这座湖的话,栖息着人鱼应该也毫不奇怪吧。

  我沿着湖边道路缓缓地向前走去。这是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绕湖向前延伸,小路深处的情况也隐藏在浓浓的雾气之中,仿佛永无止境。我脚步僵硬地向前走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不知道在唱什么,若有若无的歌声...这歌声似乎是从湖面上传来的,虽然声音很小,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幻听,但我却莫名觉得它动听无比,充满着魅惑,甚至让我想就这么走入湖中,和湖里那些未知的存在共舞一首死亡的芭蕾舞曲。

  我摇了摇头,将那些杂念驱除出大脑,不知何时,歌声也一起停止了。

  我已经来到了人鱼之馆的大门前。

       人鱼之馆是一座巨大的西式洋馆,哥特式的风格散发着神秘的气氛。在洋馆背后左侧的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房屋,似乎是水房,能隐约看到几个巨大的水龙头的剪影。

  正当我想要敲门时,那位老人正好打开了大门,和我四目相视。

  “啊,你是亨吧!你想要进入人鱼之馆吗?是雅邀请你来的吧。其实,我并不希望有人进入这个馆,它本应在历史中消逝,而非迎来新的访客。不过,如果是雅的意思,我便无话可说。但我还是要警告你,进去之后不要到处乱走,否则后果自负。我正准备到城里去采买,要很晚才能回来,请你自便。”

  老人的语调冰冷,但我不以为意。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踏进了人鱼之馆的大门,门在我的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8.

  走在人鱼之馆的走廊上,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虽然下午曾因雅晕倒而担心无比,不过如今她已经没事了,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了。我把雅的事告诉了朋友,可是,现在我逐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雅,可是,她指示我先在大厅里四处参观。洋馆一进门首先是一个前厅,黯淡的光线下,挑高的顶梁上由长短不一的纵向线条绘制的花纹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深棕色的木质地板看起来更似漆黑,冰冷而阴沉。馆内的空气比外面更加潮湿,似乎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腥味中又夹杂着一点魅惑的暗香,吸引人不断向馆内走去,直到被黑暗所吞噬。前厅四周似乎有不少房间,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大厅。

  走廊里挂着各式各样关于人鱼的画。穿过走廊便是大厅,据说,大厅里收藏着各种各样关于人鱼的收藏品。雅说,她会在从大厅左转的走廊上的第三个房间里等我。那条走廊在庞大的大厅最深处,只有当我逛完整个大厅之后才能到达那里。我不能违背雅的意愿。

  走在走廊上,我看着周围的画,不禁想起了雅曾告诉我的关于人鱼的种种。人鱼在东西方的历史传说中都出现得非常早。古巴比伦曾经把人鱼作为神来祭拜,希腊神话中则把它称为拥有美妙歌谣,能够蛊惑人心的海妖塞壬。在中国,古老的山海经中记载着鲛人吐珠的传说。日本书记中记载着人鱼的传说,甚至还有八百比丘尼的故事,也就是吃人鱼肉能够长生不老的说法。

  人鱼作为绘画题材也饱受画家们的青睐。既有詹姆斯·德拉波和威廉姆·诺克豪斯这种专门描绘美丽人鱼的画家,也有保罗·德尔沃这种印象派画家。有些画家更是像被人鱼所迷住了一般,毕生投入于绘制人鱼的事业中。

  我仔细观赏着走廊两侧悬挂的画作,除了沃特豪斯那美伦美奂,在月光下倚靠于池边,带着一丝慵懒气息的美人鱼外,也有着海德斯多夫那种满溢黑暗与死亡气息的诡异美人鱼画作。画面上的人鱼或全身腐烂,或头部已经变成骷髅,散发着死亡之美。

  说起来,所谓的人鱼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既被当做神来祭祀,又被当做怪物而恐惧。既有的美若天仙,也有的不忍卒视。美与丑,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新生与毁灭,都集中在了这种传说中的生物身上。或许这些二元的要素本来就相互追随,互为表里吧。

  在这些画作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幅没有署名的画作。画作的笔触粗糙,画面从左向右由白转黑,描绘了一群游动着的人鱼。最左边美丽的人鱼随着逐渐向右游动,身上的鳞片褪下,头发掉落,面部逐渐干枯,最终在画面右侧的黑暗中变为一个个骷髅。我仿佛在这张画上感受到某种和雅相同的气息...那,是追求毁灭的气息吗?

  走过走廊,来到大厅,广阔的空间中,展示柜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关于人鱼的展览品。有人鱼制成的木乃伊、传说中人鱼吐出的珍珠、人鱼褪下的皮等等,在略显黑暗的大厅里散发着诡谲的氛围。干枯掉渣的鱼鳞、形貌可疑,毫无光泽的珍珠、仿佛猴子和鱼粗糙缝制在一起的怪异标本...比起绘画来,这些实际存在的藏品似乎只突出了人鱼的黑暗面,每一件都无比的丑陋、破败。

  其实我并不是十分喜欢人鱼,但只要雅喜欢,我便可以将每一件藏品都细细品味,仿佛能从其上感受到雅的气息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大厅的最深处。眼前就是那个我盼望已久的走廊。毫无装饰的木纹走廊上十分昏暗,一共有四个房间,四下一片寂静,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要仔细检查每个房间内部,然而,其他房间却都紧锁着门,我只能走入雅所指定的第三个房间。

  然而,就当我刚刚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刻,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嘈杂声。我跑向门边,用力转动门把手,想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房间的门也打不开了!我被人锁在这个房间里面了!

  环视四周,周围一片黑暗,电闸似乎已经断开,我仿佛黑暗中的困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谓地挣扎、咆哮。房间的门锁是从内外都可以开的类型,可是我并没有钥匙,只能在这黑暗的室内徒劳地敲打着牢固的门扉。

  一定是那女人...一定是那女人...

  我知道,她想妨碍我和雅的恋情,可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做的如此彻底,如此绝情,甚至将我锁在这漆黑潮湿的别墅之中。

  周围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我感觉地板越来越潮湿,她不会是想把我淹死在这里吧!

  我按下左腕上手表的发光键,蓝白色的夜光手表散发出幽幽的荧光,显示出现在的时间——晚上八点。

  不知道雅的安危如何。

  如果雅死了的话,我...

  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隔壁房间传来了幽暗的微光。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隔壁的荧光灯还在微微地发着亮光。这个房间和走廊尽头的第四个房间之间的墙壁竟然是用玻璃制成的,因此可以透过墙壁看到隔壁房间的景象。

  我的脸紧紧贴着玻璃,然而,由于荧光灯的照射范围过小,只能看到天花板附近的情况,我的眼前仍然一片模糊。只有哗啦啦的水声不断在耳边鼓噪着,我仿佛看见隔壁房间的水位在不断上升,内心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不知不觉中,我的鞋底已经湿透,湿黏的气息爬遍全身,我感到全身的毛孔竖起,内心浸透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忽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不似人世之中的华丽景象。

  那是美人鱼...

  长着绝美容颜的美人鱼...

  她有着小雅的容貌,脸上却洋溢着我从来都没有在雅的脸上看到的笑容,如此灿烂、如此美丽的笑容...

  她的上半身赤裸着,却不会让人感受到一丝淫靡,只会让人惊叹于大自然的造物之美。而她的下半身则长着一条墨绿色的鱼尾。在昏暗的荧光灯照耀下,她微微摆动鱼尾,发丝便跟着一起飘动,双手紧贴身侧,她随意地在这蓄满了水,化为巨大水槽的房间中遨游着,那姿态是多么优雅,多么优美,多么幸福!

  她是小雅吗?难道说,小雅真的是美人鱼?亦或是,这是由于我过于疲劳所产生的幻觉?然而,这幻觉也太真实了。在漆黑的海洋中,自由徜徉着的美人鱼...我仿佛身处神话世界之中,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世界的广阔,就在我想再多品味一会儿时——

  终于,那盏唯一的荧光灯也因为浸水而熄灭了,我的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坚信,我再也没有机会目睹那如此美丽的人鱼了。 

  

  当老人回到洋馆时,他察觉到情况异常。

  本应灯火通明的洋馆竟然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声响,诡异的寂静中夹杂着不详的气息。只有潺潺的水流从半掩着的大门处不断流出,在洋馆的门前形成了一个小水潭。除了老人所持有的钥匙,馆内唯一的另一把万能钥匙就在这水潭中被水流冲刷得来回翻滚着。

  老人急忙丢下手中采买的物品,冲进门内。他拉开电闸,顺着溪流一路向内奔跑,终于来到了那个储藏间的入口。储藏间的房门下有一条缝隙,水流正从那里不断涌出。由于别墅内的高低差,水流沿着走廊一直流向大厅,最后流到大门外侧,形成了那个水洼。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急忙跑向水房,关掉了开到最大的龙头,然后跑回储藏室,打开了房门。

  一阵巨大的水流涌出,将老人从头到脚浇得湿透,但老人却毫不在意,立即冲进了积水的房间之中。可是,老人所能看到的,只剩下储藏室里到处漂浮的泡沫板、蛇皮袋、绳索、软管等杂物,以及房间正中央,早已泡涨的雅只剩上半身的尸体。

  刚刚死去的雅的尸体,仍然如生前般美丽。精致的五官因呛水而扭曲,眼睛紧闭着,一想到以后我再也无法看到那深邃的眼神,我的心就仿佛碎裂成片。她的尸体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不见踪影,但这反而形成了一种异样、残缺的美,令人陶醉,令人叹息。

  紧接着,老人就看到了正茫然呆愣地站在隔壁房间的玻璃前,望着这里的我的身影。

  “是你,就是你杀了雅吗!”

  老人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冲了进来,一只手就将我抬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眼中满是怒火和悲伤。

  我感到呼吸困难,双眼不断涌出泪水,不仅是为自己被怀疑而流泪,更是为小雅的死亡而流泪。可是,不仅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雅,我不断挣扎着,拼命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杀的!”

  老人逐渐松开了我的领口,但眼中还是难掩怀疑的神色。

  “我亲眼看见你进去,然后门就锁上了。之后除非你打开大门,否则还有谁能进去?”

  “我...我...”

  我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僵硬,眼泪不断从眼眶里冒出,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我仍努力将片段的思绪汇聚成语言,为了得到理解与救赎。

  “那...那一定是有人冒充我。”

  我回忆起来到洋馆门口时的场景。

  “我来的时候,门明明是虚掩着的...而且我被人反锁在这个房间里面,钥匙并不在我身上吧?如果是我杀死了小雅,那我是怎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又把钥匙从房间里移出?”

  老人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空旷,并没有钥匙的踪影。其实老人心里无比清楚,除了自己手上的这把钥匙,就只有洋馆门口掉落的那把钥匙能够反锁这个房间的房门。

  不知为何,老人沉默了,并没有反驳可能是有人冒充我的观点。他对自己的视力如此不自信吗?然而,他仔细思考一会儿后,又说道:

  “不,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即便钥匙并不在这个房间,你也可以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注:在推理小说中,此类诡计被称为反密室诡计。密室诡计是指被害人死在上锁的,他人无法进出的房间中的诡计。然而反密室诡计则恰恰相反,是指凶手被锁在密室里,无法进行犯罪的诡计。)

  “那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其实很简单。你是利用了水流吧。这栋洋馆从走廊深处到门口有一定的高低差,你在打开水房的龙头,锁住储藏室之后,进入隔壁房间,用钥匙从里面反锁。接着,你从房门下的缝隙中把钥匙踢到外面,这样的话,钥匙就会一路顺着水流流到洋馆的大门外。实际上,现在那把钥匙就落在洋馆大门外的一个水洼中。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完全可以将雅杀死。我还是要把你移交给警察。不...不能报警,否则...果然,我还是应该把你杀了吗?”

  “我不怕死,但我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更何况,我深深地爱着雅,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并没有伤害她一丝一毫。”

  我坚定地说道,高高举起了我的左手,攥紧的拳头中不光包含了悲伤,还有无穷无尽的愤怒。

  老人沉默地看着我举起的左手,似乎改变了主意,亲切地抱住了我。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仅仅有眼泪在不断地流淌着。

  

9.

  我深深地爱着亨。

  原本只是一种朦胧的情感,但当雅出现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亨的眼里却只有雅。

  亨爱雅爱得越深,我爱亨也爱得越深。但是,亨一直对我冷漠以对。丑陋而无能的我没有勇气说出,只能每一天、每一天地暗自痛苦着。

  于是,爱便渐渐化为了恨。

  我恨亨,也恨雅。

  这仇恨如同滔天的火焰,烧遍了我的全身,让我化身为厉鬼。

  在雅晕倒的那天,老人曾把萌老师叫成雨老师,因为她们都穿着白衣,扎着马尾,身高也差不多。老人在送雅来上学的时候,看到校门口执勤的老师胸牌上标着雨老师,于是就把萌老师当作保健室的雨老师了吧。

  还有,当雅第一次来到学校的时候,曾经因为头发长度将我和亨认错,大概是因为我和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也没有带手表吧。本来,把男孩和女孩认错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或许对老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当我发现那个老人是脸盲症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杀掉雅,再嫁祸给亨,让亨一辈子承担杀害雅的罪行,一辈子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

  我穿上和亨相同的黄色衬衫和弟弟的男生校服短裤(女生是喇叭裤),这样的话,老人一定会把我误认成亨吧。我知道雅曾经邀请亨去她家里玩,所以老人一定会放我进去,我还知道,老人每到每周的今天都会出门去城里采买。果不其然,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一踏进屋子,看到前来迎接的雅的时候,就把藏在背后的尖刀拿出来,威胁雅给亨打电话,让他来人鱼之馆,并让他四处逛逛以拖延时间。 不可思议的是,雅没有丝毫抵抗,脸上挂着奇妙的微笑,除了打电话以外一言不发。我感觉到,她似乎向往着毁灭,甚至对毁灭的到来感到欣喜。然后我威胁着雅,让她把我带到了大厅深处的储藏室,也就是大厅左转走廊尽头的第四个房间中。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储藏室和隔壁的第三个房间联通的墙竟然是用玻璃制成的,可以透过这面墙看到隔壁房间的状况。而且,在储藏室深处竟然还有一个废弃的注水口,通向洋馆的外侧,在那附近,便是有着大的不可思议的水龙头的水房。难道这间储藏室以前是用来养鱼的吗?

  不论如何,这一定是神的奇迹吧。

  我想,我要利用这堵玻璃墙,让亨看着雅死去的过程,坠入地狱之中。

  而且,我还不想让亨看到雅的脸。

  于是,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了一个蛇皮袋。这种墨绿色的大袋子因为上面的花纹很像鱼鳞,所以又被叫做鱼鳞袋。我向雅问出了水房的地点,然后将雅头朝下,倒着塞进了鱼鳞袋中。

  没有想到的是,雅竟然真的没有下半身。她的腿部以下,只不过是一堆电子仪器和钢架而已。之所以在学校一直穿着长长的裙子,也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吧,恐怕她晕倒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过,我对此毫无兴趣,只是用绳子将袋口扎紧。由于没有下半身,所以绳子扎的地方在袋子的中段,后半部分就像墨绿色的鱼尾一般,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接着,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一根长长的水管,将储藏室深处的注水口和水房的龙头连在了一起。接下来,就是等亨到来的时候了。

  我听到亨逐渐走来的脚步声,心不禁砰砰地跳了起来,我躲在走廊上的第二个房间中,并从里面反锁,以确保亨不会进入这个房间。等亨进入了隔壁的第三个房间以后,我立即冲出这个房间,并用雅的万能钥匙把隔壁的房间反锁,接着到水房打开龙头。

  按理说,到此为止,犯罪就应该结束了,接下来我只要回家去制造不在场证明就可以了。当雅死的那一刻,我一定早就已经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看着电视了吧。

  可是,要怎么把嫌疑转移给被锁在密室中的亨呢?

  望着脚下不断从储藏室涌出的潺潺流水,我灵机一动。

  只要伪装成是亨为了脱罪而施展的诡计,不就可以了吗?

  

  啊,好想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雅还没有出现的时刻,回到那个我们一起坐在广场上吃雪糕的无忧无虑的时刻。

  当时的烦恼对于如今的我来说简直不值一提,然而新的烦恼永远比旧的烦恼要来得更气势汹汹,将无力的我彻底压垮。

  可惜,往日时光已经逝去,一切都不可能重头再来。

  我的人生已经走向了毁灭。

10.

  我和老人一起在馆内搜索着可疑人物的存在。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走廊上,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老人已经将大门牢牢锁住,因此如果凶手仍留在馆中,他将无路可逃。不过,我想凶手八成早已经逃离了这里。

  在巡视的过程中,老人突然向我搭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又认为你不是凶手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对于分辨人脸这一块很不自信,可是,我清楚地看到,和我打过照面的那个亨,他的左手手腕上并没有手表,而你的左手手腕上却戴着那个蓝白相间的手表。我不觉得你会刻意在进入洋馆之后再戴上手表,因为你并不知道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不小心反而会弄巧成拙。因此,我在洋馆门口遇到的那个你肯定是假冒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是那个女人送给我的手表救了我一命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我们在洋馆中的搜索一无所获。最终,我和老人还是回到了走廊尽头的储藏室。只见地上散落着破损的麻袋、软管、绳索等杂物,以及雅的尸体。老人环顾四周,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

  “没想到小雅最终竟然还是死在了这个房间...这就是命运吗?如同恶魔一般的命运...”

  老人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雅她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没有下半身,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经历如此残酷的命运?啊,我好想变成她,替她承受这些痛苦,但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我不如就这么死掉算了!”

  我看着眼前死状凄惨,失去了下半身的雅,内心无法遏止的痛苦化为语言,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如果不说出来,恐怕我早已因悲伤而死,然而,说出来之后,也只是坚定了我去死的决心而已。我默默地望着地上的尖刀,想要下一秒就要将其捡起,一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亨,你真的想要听小雅的过往吗?”

  老人不知为何,用极为悲痛的语气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我想了解雅的一切,即使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无怨无悔!”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吃了人鱼肉之后可以长生不老。你知道吗?”

  我想起雅告诉我的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点了点头。

  “拥有这座山的家族,他们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权力越大,越是有钱的人,就越追求这种长生不老的秘法。但是,真正的人鱼又哪里有那么好找呢?于是,陷入疯狂的他们就开始自己制造人鱼。”

  “制造...人鱼?”

  “没错。千百年来,他们一直重复着把人和鱼缝制在一起的悲剧。你也看到客厅里展示的人鱼标本了吧,那是当时的工匠用猴子和鱼缝制起来,用来哄骗外国人的,可是,这家人却将活生生的人切掉下半身,和巨大的鱼尾缝制在一起。如此丧尽天良的行为,却因为他们的权势滔天,千百年来都未被曝光。当然,他们也从未成功过。而这个房间,就是他们用来进行实验的水槽。”

  “实验?”

  “没错,他们会将缝制好的人鱼放入这个水槽中,当时这里还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空隙。然后,他们就会通过这面玻璃墙从隔壁房间观察人鱼的动向。如果人鱼死了,就说明实验失败,而如果人鱼成功活了下来,则说明实验成功。失败的死亡人鱼都会被丢进宅邸外的湖中。但是,每一个人鱼都在痛苦地挣扎几分钟后死去,无一例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雅也是他们的实验品之一了?”

  “是的。上一代家主已经彻底疯了,在找不到合适的实验材料以后,他把目标放在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小雅的身上,那时小雅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啊!在他锯断小雅下半身的时候,小雅的母亲,上一代家主夫人拼命和家主扭打了起来,最后双双落入湖中,一命呜呼。我作为宅邸的管家,虽然急忙把小雅送到了医院,可是下半身已经彻底坏死了。这也是我刚才说不能报警的原因,一旦报警,不仅这个家族千百年来的丑闻将公之于世,小雅的灵魂也无法安息吧。”

  老人的眼泪逐渐从眼角流了下来。

  “没想到,小雅最终也没有逃脱作为人鱼的命运。她以这副残缺的躯体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自从她懂事之后,便吵着闹着要听人鱼的故事,最后更是坚决地回到了这个小镇,回到了这座馆之中。她一定是为自己残缺的身体而感到悲哀,太向往那传说中的美人鱼了吧!家族的基因,终究将她带向了毁灭。”

  听完老人讲述的雅的悲惨过去,我的内心如遭刀割。

  关于那个女人到底是如何杀害的小雅,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只是有一点还不太清楚——我当时看到的那个美人鱼,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因为过度恐慌而产生的幻觉?

  我注视着地上的杂物,突然有如天启般想到——

  当时,那个女人一定是把雅放进了墨绿色的蛇皮袋中吧。然而,只有上半身的雅只能占据蛇皮袋的一半大小,所以用绳子捆扎的蛇皮袋后半部分看起来就像墨绿色的鱼尾一般。

  在储藏室被放水之后,雅想必一直在那个袋子中拼命挣扎吧。然后,因年份久远而老化的袋子就这样被她挣脱开来,露出了她的上半身。

  然而,由于袋子上开的口并不够大,所以她仍然带着那个袋子在水中游动,虽然只有片刻,但在当时昏暗的灯光下,在我的眼中,却依旧美不胜收。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奇迹。

  我又想到了当时所看到的雅临终前的那个表情。

  她笑了。

  第一次,仿佛无忧无虑,开怀不已的笑了。

  仿佛在为自己真的成为了人鱼而欢喜一样。

  她挣脱袋子,究竟是想要逃生,还是想要真正的成为人鱼呢?

  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但是,这完全不足以平息我内心的愤怒与仇恨。

  我要报警...不,这样会损害雅的名誉,而且警方也不会只凭我的证词就逮捕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她,说不定还会认为是我干的...

  我要亲自向那女人,向悦复仇!我只告诉了她一个人雅要邀请我去人鱼之馆玩,只有她会想到冒充成我的诡计!她毁了我的一切,她毁了雅,如此可怜,而又如此美丽的雅...像美人鱼一样失去了双腿,最终只能化为泡沫的雅...

  我的手中拿着那女人落下的尖刀,沿着湖边的小径一步一步向她家走去,一步一步地踏向毁灭。既是我的毁灭,也是她的毁灭,更是名为自我的,整个世界的毁灭。

  不知何时,我的耳畔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歌声,我感觉自己突然能够理解这歌声的含义——

  那是无数“人鱼”在湖底持续千百年来的诅咒。

  

  

(注:在第1,3,5,7,9节中,“我”=悦,是以悦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在2,4,6,8,10节中,“我”=亨,是以亨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在文中留下了很多暗示的地方,比如手臂是否完全黝黑,手表的去留,短裤的形状,神态的变化等等,凡此种种,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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